断肠崖边,云雾翻涌,深不见底,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了所有的光与希望。杨过跪在崖边,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岩石,指缝间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一片虚无,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痛到极致,竟是干涸。
“姑姑——!”凄厉的呼喊在空谷中回荡,得到的只有更加深沉的寂静。十六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何等漫长!她为何如此狠心,留下这般渺茫的约定?是当真信他等她,还是……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的权宜之计?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若非自己无能,若非自己执着于带她求医,若非自己看不穿公孙止的伪善……姑姑又怎会受这些苦楚,最终被逼跳下这万丈深渊?
“是我害了姑姑……是我……”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体内真气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开始紊乱逆行,胸口烦恶欲呕,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玄铁重剑被他弃在一旁,黝黑的剑身蒙上了一层尘埃,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他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崖边。崖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卷下深渊。
“十六年太久了……姑姑,我这就来陪你……”他闭上眼,准备纵身一跃。
就在他脚尖即将离开崖壁的刹那,一个清冷缥缈,带着奇异回响的意念,如同冰锥般刺入他混乱的脑海:
“这就放弃了?她的牺牲,换来的就是你的懦弱?”
杨过猛地睁眼,霍然转身!只见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那条赤练蛇不知何时盘踞在那里,周身缭绕着比以往更浓郁的赤色光晕。光晕中,那模糊的女子虚影再次浮现,冰冷的眸子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注视着他。
“前辈……”杨过声音沙哑,带着绝望的愤怒,“你还要说什么?姑姑已经不在了!都是我的错!是我……”
“你的错?”虚影打断他,意念如同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你的错,不在于无能,而在于妄念!”
“妄念?”杨过怔住。
“你口口声声说爱她,敬她,可你做的每一件事,想的每一个念头,无不是要将她牢牢绑在你身边!”虚影的意念愈发锐利,“带她离开古墓,是为独占;抗拒郭靖带回桃花岛,是为独占;甚至你此刻的痛不欲生,想要随她而去,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占有?你无法忍受失去她,无法忍受她不在你的世界里!”
字字诛心,如同惊雷炸响在杨过耳边!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保护她……”
“保护?”虚影冷笑,“以爱为名的束缚,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她为何跳崖?仅仅是因为公孙止的逼迫吗?还是因为,她早已不堪承受你这沉重而炽热的‘爱’所带来的压力?她纯净如冰雪,你那混杂着欲望、占有、不安的所谓深情,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玷污?”
“玷污……”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杨过最后的心防。他想起古墓中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自己一次次试图靠近却又被无形隔开的彷徨,想起姑姑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下,是否也曾隐藏过困扰与挣扎?
难道……难道自己那自以为是的深情,竟是逼死姑姑的推手之一?
这个念头如同毒液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冰冷,抖如筛糠。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虚影的意念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悲痛里,自怨自艾,寻死觅活。这就是你给她的回应?这就是你对她十六年等待的承诺?若她泉下有知,看到你这般模样,是会觉得欣慰,还是……失望?”
失望……
杨过如遭重击,脑海中瞬间浮现小龙女那双清澈平静,偶尔带着一丝不解和忧虑望着他的眸子。姑姑她……会失望吗?
会的。一定会的。姑姑那样清洁孤高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软弱与纠缠。
“我……我该怎么办……”他瘫软在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与迷茫。
赤色虚影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直到他情绪稍微平复,那冰冷的意念才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和了少许,却依旧不带温度:
“爱,并非占有。真正的爱,是尊重,是成全,是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生死茫茫,亦能因其安好而感到慰藉。”
“她给你十六年,不是让你在痛苦中沉沦,而是给你时间,让你成长,让你成为足以匹配这份等待的人。让你学会,如何真正去爱一个人,而不是仅仅执着于‘得到’。”
“成长……学会去爱……”杨过喃喃重复着,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焦距。
“执着于相守是妄念,执着于殉情亦是妄念。”虚影最后说道,“放下妄念,方能见得本心。你的路,还未走完。”
话音落下,赤色光晕收敛,虚影消散,岩石上只余下那条静静盘踞的赤练蛇,仿佛刚才那番直指本心、石破天惊的话语与它毫无关系。
崖风依旧凛冽,但杨过的心,却仿佛被这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散了些许迷雾。
他怔怔地坐在崖边,望着翻涌的云海,脑海中回荡着赤练蛇(或者说那虚影)的话语,回忆着与姑姑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姑姑细微的情绪变化,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他的爱,太炽热,太急切,太想当然。他将姑姑视为唯一的寄托,却从未真正问过,她是否愿意承受这份沉重?他以为的保护,是否成了她无形的枷锁?
妄念……原来是自己的妄念,蒙蔽了双眼,也伤害了最爱的人。
许久,许久。
他缓缓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虽然依旧悲痛,却少了几分癫狂,多了几分沉静。他走到玄铁重剑旁,弯腰将其拾起,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沉重的剑身入手,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
他再次望向那深不见底的断肠崖,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云雾。
“姑姑……”他轻声低语,声音不再凄厉,而是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坚定,“我明白了。十六年,我等你。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索取、只会占有的杨过了。我会好好活着,我会变得更强,我会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救你的方法。待到重逢之日,我定会让你看到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去爱你的过儿。”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绝情丹,那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今天的痛与悟。
转身,背起玄铁重剑,杨过最后看了一眼断肠崖,然后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坚定地走下了山崖。
这一次,他的背影虽然依旧孤寂,却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历经破碎后重塑的坚韧。
花月影盘踞在岩石上,看着那消失在崖下的背影,冰冷的蛇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破而后立,方见真章。这场由她亲手推动的、近乎残酷的“点化”,似乎……效果不错。
接下来的十六年,想必不会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