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色温柔如水,晚风带着运河的潮润气息,拂过寂静的长街。花无缺抱着怀中那柄光华黯淡、玉珠碎裂的琵琶,步履从容,却比平日更快了几分。他没有回江别鹤为他准备的奢华客院,而是径直出了城,身影几个起落,便没入了城外山林之中。
最终,他在一处背风的幽静山谷停下。谷中有一潭清泉,映着天上疏星淡月,波光粼粼。泉边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几块光滑的巨石散落其间。
他寻了最大的一块平整巨石,将外袍脱下铺在上面,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琵琶放下,让其倚靠在一块较小的石头上,正对着那潭映月的清泉。
做完这一切,他在琵琶前盘膝坐下,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花月影的灵识在无尽的疲惫与剧痛中沉浮。自碎玉胆(灵核的具象化投影)带来的创伤远超她的预估,灵体如同被撕裂后又置于烈日下暴晒,每一刻都在承受着溃散的威胁。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无比清晰。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一股熟悉的、清冽纯净的气息,再次如同甘泉般缓缓注入她干涸欲裂的灵体。
是花无缺。
他并未试图用内力强行修复什么,那霸道的力量只会加速她的崩溃。他只是将自身那精纯无比、仿佛汲取了月华精华的本源真气,化作最温和的涓流,一点点地渡入琵琶本体,尤其是那枚碎裂的玉珠周围。
他的真气,带着一种天生的凉意,却又奇异地蕴含着生机。所过之处,那灼烧般的剧痛被稍稍抚平,撕裂的伤痕被轻柔包裹,如同最好的伤药,虽不能立刻愈合,却有效地遏制了伤势的恶化,带来了久违的舒缓。
花月影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滋养,模糊的意识渐渐凝聚。她“看”到了他。看到他端坐于月光下,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那样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虔诚。
他伸出那双完美得如同玉雕的手,指尖萦绕着微不可见的清辉,虚悬在琵琶之上,缓缓移动。清辉洒落,如同月露,一点点浸润着琵琶灰败的玉质。那因灵性逸散而失去的光华,虽未恢复,却也不再继续黯淡,仿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稳住了根基。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山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泉眼咕嘟冒泡的细微声响。
忽然,花无缺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似乎是觉得这样隔着虚空温养效果不足,犹豫了片刻,竟做出了一个让花月影灵识都为之一颤的举动。
他收回了萦绕清辉的指尖,然后,直接将自己的手掌,轻轻贴在了琵琶那冰凉的玉质琴身上。掌心温热,透过冰冷的玉石,清晰地传递过来。
肌肤相亲。
不再是之前在地宫中隔着琴弦的间接触碰,而是真真切切的、毫无隔阂的接触。
花月影的灵体仿佛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温度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更能感受到他体内那浩瀚而纯净的真气,正通过这相贴的掌心,更加直接、更加毫无保留地涌入她的灵体。
这不再是施舍,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分享。
他闭着眼,长身玉立于月下泉边,一手轻抚琵琶,仿佛不是在疗伤,而是在与一件有生命的灵物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琵琶上,将他们笼罩在同一片清辉里,构成一幅绝美而和谐的画卷。
花无缺的心境,此刻也并不平静。移花宫的教育,让他习惯于克制、疏离,对万物保持审视的距离。如此近距离地、主动地去接触和温养一件“非我族类”的灵物,于他而言,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他能感受到掌心下玉石传来的微弱悸动,那是她残存灵识的搏动,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他能“听”到她灵体中传来的、细微的、因痛苦而发出的呜咽,也能感受到她对自己渡过去的气息那份全然的依赖与汲取。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漾开。不是责任,不是对宝物的珍惜,而是一种更柔软的,想要去守护这点微弱火苗,不让其熄灭的冲动。
“宫中典籍记载,通灵之物,需以心神温养,方可得其认可。”他低声自语,声音清越,在山谷中轻轻回荡,像是在解释给花月影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不知你究竟为何物,但从你自碎灵核以求脱离樊笼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你与我移花宫那些冰冷的器物,是不同的。”
他顿了顿,掌心传来的温度似乎更暖了一些。
“我会护着你。”他承诺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坚定,“直到你灵识恢复,直到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花月影的灵识,因他这句承诺而轻轻震颤。一股暖流,不同于他渡来的真气,而是从她自身灵体深处生发出来,缓缓流淌,驱散了部分因自毁和背叛带来的冰冷与绝望。
她尝试着,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意念,不再是求救,也不是传递痛苦,而是如同初生嫩芽试探春风般,轻轻触碰了一下他贴在琴身上的掌心。
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羽毛拂过。
但花无缺感受到了。
他贴着她掌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嘴角却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
那或许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却瞬间融化了他脸上惯有的清冷,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微漾。
月光更亮了,清泉汩汩,仿佛在为他们奏响宁静的夜曲。
移花接玉,情愫暗生。在这无人知晓的山谷月夜,一段超越了人与物界限的羁绊,正式开始悄然滋长。他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遥不可及的移花宫少主,她也不再是那柄被困地宫、任人摆布的玉石琵琶。
他们是花无缺与花月影,是于月下初识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