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香气尚未在庭院里散尽,现实冰冷的风霜便已悄然而至。我们小心翼翼维护的宁静,终究是脆弱的玻璃罩,抵挡不住来自外部,尤其是陆家那座森严堡垒的寒意。
陆砚深的母亲,陆夫人,是这座堡垒最固执的守卫者。
我与她见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像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她是一位保养得宜、仪态万方的贵妇,岁月和优渥的生活赋予了她雍容的气度,却也锤炼出了一双洞察世情、无比势利的眼睛。在她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下,是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和掌控欲。
她从未明确表示过接受我。发布会那场轰动全城的“闹剧”(在她看来),以及之后我与陆砚深稳定的同居关系,非但没能让她改观,反而可能加深了她的不满——她那个引以为傲、本该缔结一门强大政治或商业联姻的儿子,竟然执迷不悟地和一个“破产千金”、“前保姆”纠缠不清,甚至不惜分出半数身家。这在她所处的那个圈层里,简直是个笑话。
她开始更频繁地联系陆砚深,电话内容从最初的旁敲侧击,到后来几乎明示的施压。我偶尔能从陆砚深接电话时略显紧绷的侧脸和简短敷衍的应答中,窥见一二。
“妈,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她很好,不需要您操心。”
“联姻?不可能。以后不要再提。”
他通常会在阳台或书房接这些电话,但豪宅的隔音再好,也挡不住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低气压。挂断电话后,他会沉默一段时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然后,他会走到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地抱抱我,仿佛要从我身上汲取对抗整个家族偏见的能量。
我知道,他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陆家盘根错节,他虽是商业帝国的掌舵人,但家族内部仍有诸多元老和旁支,陆夫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他们的集体意志。质疑他“恋爱脑”、“不顾大局”、“被心机女人迷惑”的声音,想必从未停歇。
真正的风暴,发生在一个无法推脱的家族聚会上。
那是陆砚深一位堂叔的寿宴,在本市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举办。这样的场合,作为陆家实质上的核心人物,陆砚深必须出席,而我,作为他公开的伴侣,也无法回避。
赴宴前,我精心挑选了一条端庄得体的香槟色长裙,妆容淡雅,首饰只佩戴了一对简单的珍珠耳钉。我不想过于张扬,但也不能失了分寸,让人看轻。陆砚深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替我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碎发,低声说:“很美。不用紧张,有我在。”
他的安慰让我安心,却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硬仗。
宴会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们一出场,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羡慕,当然,更多的,是隐藏在礼貌笑容下的探究和不以为然。陆砚深牢牢握着我的手,面色如常地与各位叔伯长辈打招呼,介绍我时,语气平静而坚定:“这是清弦。”
陆夫人是宴会的主角之一,被一群贵妇名媛簇拥着。看到我们,她脸上绽开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迎了上来。
“砚深来了。”她先和儿子打了招呼,然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像精细的刻度尺,上下丈量着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小姐,今天这身很得体。”她微笑着,语气温和,却刻意用了“沈小姐”这个疏离的称谓,而不是更显亲近的名字,或者哪怕客套的“清弦”。
“谢谢伯母。”我微微颔首,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她顺势拉过身边一位穿着高定礼服、气质高雅的年轻女子,热情地向陆砚深介绍:“砚深,还记得李伯伯家的珊珊吗?刚从巴黎音乐学院留学回来,现在可是知名的大提琴家了。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交流交流。”
那位李小姐落落大方地向陆砚深伸出手,眼神中带着对强者天然的倾慕。这是个信号,再明显不过的,当着我的面,为陆砚深引荐新的、在她看来“更合适”的联姻对象。
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若有若无地聚焦过来,等待着我的反应,或者说,等待着一场好戏。
陆砚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李小姐,恭喜学成归国。”然后,他的手臂更紧地揽住了我的腰,将我往他身边带了带,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陆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仿佛没看到陆砚深的动作,继续笑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清:
“沈小姐真是好福气。能从那样的境地里走出来,遇到砚深这样的贵人,还能把砚深照顾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带着一种怜悯般的“赞赏”,“说起来,我们陆家倒是很久没请到像沈小姐当初那么细心专业的保姆了,以前的佣人总是毛手毛脚。”
空气仿佛凝固了。
“保姆”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轻轻巧巧地刺破了所有虚假的和平。她不是在忆苦思甜,她是在用最优雅的姿态,最不经意的方式,当着所有亲戚世交的面,提醒我,也提醒所有人,我最初踏进陆家的身份——一个卑微的、用劳动换取报酬的仆人。
她在我的伤口上,撒上了一层名为“提醒”的盐。更恶毒的是,她用的是“夸赞”的语气,让我连当场翻脸都显得不识好歹。
我能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变化,从探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看好戏的兴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火辣辣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屈辱感,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紧紧攥住了手心,指甲陷进肉里,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
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时,陆砚深动了。
他没有暴怒,没有提高声调。他甚至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放松。然后,他上前半步,将我完全挡在了身后。
他面向他的母亲,脸上的温和神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沉静,却像含着冰碴,缓缓扫过陆夫人,以及她身边那些面露讶异或幸灾乐祸的人。
整个宴会厅的这一角,彻底安静下来。连背景的爵士乐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陆砚深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峻,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冰面上:
“母亲,您可能记错了,或者没听清我之前的正式声明。”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陆夫人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清弦,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未来的妻子,是这将与我共度余生的人。”
“不是保姆,过去不是,现在更不是。”
“所以,请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
“不尊重她,就是不尊重我,陆砚深。”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陆夫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了裂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儿子那冰冷而强大的气场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陆砚深不再看她,转身,重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坚定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我们走吧。”他低声对我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牵着我,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从容而坚定地,穿过了寂静的宴会厅。
身后是凝固的尴尬和无声的波涛汹涌。
但我的身前,是他为我开辟的、虽然充满挑战却无比坚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