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寂静的墓园,汇入郊外公路的车流。车窗外的世界,仿佛被刚才那场心灵的洗礼重新上了色。天空是那种雨后初霁的、清澈的蓝,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路旁新绿的树叶鲜亮得几乎透明。
车厢内依旧安静,但氛围与来时已截然不同。来时是沉甸甸的哀思与紧张,此刻,却流动着一种无声的、暖融融的东西。像冰雪消融后,第一缕春风悄然拂过大地。
陆砚深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不再紧绷,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微微上扬的弧度。他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指关节因为不久前的用力还泛着些许红痕。我的左手,则安静地搁在自己的腿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不需要说话。
那些沉重的誓言、决堤的泪水、释然的微笑,已经耗尽了所有需要诉诸语言的情感。此刻的沉默,是一种饱含内容的休憩,是两颗颠沛流离许久的心,终于找到彼岸后,依偎着感受平静的安宁。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好像卸下了一副穿了三年、早已嵌入皮肉的沉重枷锁,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阳光晒在脸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墓园带来的最后一丝阴冷。
车子驶入市区,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红灯,缓缓停下。
窗外是喧嚣的城市。行人匆匆,车水马龙,信号灯变换着颜色。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我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不经意地,落在了陆砚深放在档位杆的右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签署过无数决定他人生死合同的手,那只曾经用冷漠的姿态递给我保姆守则的手,此刻正松弛地搭在那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一拍。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绿灯亮起。
车子重新启动,缓缓滑入车流。前面不远处有一条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有行人正在通过。陆砚深轻踩刹车,让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斑马线前。
就是现在。
我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理性的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被内心深处那股汹涌的、想要靠近的暖流推动着——
我微微侧过身,向着驾驶座的方向,伸出了我的右手。
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点点试探的意味,越过了中控台下方那道无形的界限。
然后,我的指尖,轻轻地、却是目标明确地,覆上了他搭在档位杆的右手手背。
肌肤相触的瞬间,我们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同时颤了一下。
我的手心是温暖的,干燥的。他的手指却带着一丝凉意,或许是刚才一直握着方向盘的缘故。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背皮肤下骨骼的轮廓和温热的血脉。
陆砚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指节猛地收紧。他没有立刻转头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的斑马线,仿佛那是什么需要全神贯注应对的复杂路况。
但他的右手,在我指尖触碰到的下一秒,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几乎是瞬间翻转了手掌,动作快得甚至有些慌乱,然后,不由分说地、紧紧地、用几乎要将我指骨捏碎的力道,将我的手整个包裹进了他的掌心。
牢牢握住。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像是迷途的旅人终于握住了指引方向的光。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狂喜,激动,还有一种近乎脆弱的、害怕这只是他一场美梦的小心翼翼。他的眼眶迅速泛红,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看着我,用那双盛满了千言万语的眼睛,死死地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感到些许疼痛,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抽回。
因为我能感受到,那巨大的力道背后,是他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几乎要决堤的情感。是他不敢相信幸福真的降临、必须用最实在的触感来确认的惶恐。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起了嘴角,回赠他一个安静而肯定的笑容。然后,我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安抚性地,动了一下。
不是挣脱,而是回应。是告诉他:是真的,我在这里。
感受到我细微的回应,他眼底的狂潮终于冲破了堤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能力。他不再看我,转而死死盯着我们交握的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奇迹。
他的手不再那么僵硬,但依旧握得很紧,拇指开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的虎口和手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痴迷的珍视。
斑马线上的行人早已走完,后面的车辆发出了轻微的喇叭声提醒。
陆砚深这才恍然回神,有些仓促地松开我的手去挂挡,耳根泛起明显的红色。车子重新启动,他的右手却立刻又寻了回来,再次将我的手握住,这次力道轻柔了许多,却依旧坚定。
他没有再看我,目视前方,专注开车。但那只紧紧包裹着我的、微微汗湿的手,和他侧脸上那再也掩饰不住的、如同阳光破云而出的灿烂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任由他握着,转头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掌心传来的温度,一直熨帖到了心底最深处。
这个简单的牵手,无关情欲,跨越了过往所有的伤害与隔阂。
是我主动的,全然的,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