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在医院又观察了两天,确认没有大碍后,出院了。
他没有回那座空旷得像个陈列馆的别墅,据周姨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地透露,先生暂时住在了市中心的公寓,说是离公司近。
我搬回了自己租住的、离公司更近的小单间。
日子仿佛一下子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
上班,下班,挤地铁,在便利店解决晚餐。
不同的是,手机里,每天清晨七点整,会准时响起一声轻微的震动。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黏腻的情话。
只有两个字,来自一个我曾经烂熟于心、后来咬牙删除、如今又静静躺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早安。】
第一天收到时,我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愣了很久。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他手机被盗了?
这不像陆砚深。
那个会制定“目光不能对视超过三秒”规则的男人,那个会用最刻薄的语言提醒我身份的男人,怎么会发来如此……平淡甚至堪称朴素的问候?
我没有回复。
第二天,七点整。
【早安。】
依旧只有两个字,像设定好的程序。
我皱了皱眉,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按灭了手机。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一周过去。
每天的“早安”都雷打不动,准时送达。没有因为我的不回应而有任何变化或追问,也没有任何附加内容。
它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连涟漪都吝于泛起,但时间久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准时和简洁,本身就成了某种存在。
我甚至开始习惯在闹钟响起前,先瞥一眼手机,确认那条信息的存在。
它不带来任何负担,却像一个无声的坐标,提醒着我,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个人,在以这样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试图重新建立起一点微弱的连接。
除了短信,变化还发生在我下班的时候。
公司楼下的街角,不知从哪天起,多了一辆不算起眼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
第一次看到陆砚深靠在车边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和长裤,没有打领带,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减弱了他身上那种惯有的、生人勿近的凌厉感。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
几乎是同时,他站直了身体,原本有些放松的姿态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看向我,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紧张,甚至……一丝局促。
我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
晚高峰的人流在我们之间穿梭,嘈杂的都市噪音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抬步朝我走来。
步伐不算稳,甚至有点同手同脚的嫌疑。
他在我面前站定,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的身影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低头看着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电话里听到的还要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
“下班了?”
一句废话。
我点了点头。“嗯。”
然后又是沉默。
他似乎在努力寻找话题,眼神飘忽了一下,才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个……我刚好在附近谈事情。”他顿了顿,这个借口拙劣得让我想笑,他公司和我公司根本在两个方向。“看你这边不好打车……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立刻补充道:“不顺路也没关系!或者……如果你不想坐车,我……我就是路过,打个招呼。”
语速有点快,带着生怕被拒绝的仓促。
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我面前曾经高高在上的陆砚深,此刻像个第一次邀请心仪女生看电影的中学男生,浑身上下都写着“笨拙”和“紧张”两个字。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嘴唇,看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
心里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但这一次,夹杂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他是在用他所能想到的、最不给我压力的方式,靠近我。
遵守着“偶尔”的约定,不敢频繁出现。
找着漏洞百出的借口,掩饰着刻意为之的“偶遇”。
提出邀请,又立刻给出全身而退的选项。
他在学习。
学习如何放下身段,学习如何表达善意,学习如何……重新追求一个人。
用这种最原始、最真诚,也最笨拙的方式。
我沉默了几秒钟。
这几秒钟对他而言,大概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的呼吸都放轻了,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等待宣判。
晚风吹过,带来初夏傍晚微热的气息。
我抬眼,看向远处依旧拥堵的车流,然后目光落回他脸上。
“今天地铁很挤。”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果方便的话,谢谢了。”
一瞬间。
我仿佛看到有烟花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炸开。
那是一种极度克制的、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狂喜。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整张脸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而亮了起来。
“方便!当然方便!”他连忙应道,侧身让开车门,动作甚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点都不麻烦!”
我弯腰坐进副驾驶。
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像是刚清洗过的皮革味,和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在一起。
他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动作依旧有些僵硬,甚至系安全带时,扣了两次才扣上。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下颌线绷得有点紧,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们都没有说话。
但有一种无声的、缓慢流动的东西,在这安静的车厢里,悄然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