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她大概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觉得该说的都已说完,剩下的,需要我自己消化。
她红着眼圈,默默起身,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轻轻替陆砚深擦拭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动作细致温柔,像对待一个易碎的孩童。
我依旧抱着那个盒子,像抱着一块浮木,在情绪的海啸过后,勉强维持着不沉没。周姨的话,像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个由日记、批注和冰冷证据构成的真相图谱里。
陆砚深后来的自毁倾向,有了最直观的注脚。
可是,三年前呢?
那个分手雨夜,他眼底除了冰冷的恨,是否还有别的,我当时未能察觉的东西?
那个汇出巨款却石沉大海的决定,背后又是什么?
就在我思绪纷乱如麻时,病房门被再次轻轻敲响。
周姨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苏晚晴。
她穿着一身简约的香槟色套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疲惫,手里捧着一束清新的百合。看到我,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和怀中的盒子上停留了一瞬,了然地微微颔首。
“周姨,砚深哥怎么样了?”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关切。
“苏小姐,您来了。”周姨侧身让她进来,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没醒。医生说要观察。”
苏晚晴走到床边,将百合递给周姨,示意她插起来。她静静地看了陆砚深一会儿,那双聪慧通透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关心,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然后,她转向我。
“清弦,我们能聊聊吗?”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我抬眼看着她。苏晚晴,真正的天之骄女,陆砚深的世交好友,也是这些年少数几个对我始终保持基本礼貌的、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她聪明,漂亮,家世相当,而且,我知道,她曾经,或许现在依然,对陆砚深抱有超越友谊的好感。
但她从未像其他女人那样刁难或羞辱过我。她的存在,更像一面冷静的镜子,照出我与陆砚深关系里的扭曲和不健康。
我点了点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聊的呢?
周姨识趣地拿着花瓶去了外面的茶水间。
苏晚晴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目光并没有逼视我,而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组织语言。
“清弦,”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有件事,砚深哥下了死命令,不许任何人告诉你,尤其是通过我的口。但现在……看他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觉得,你有权知道全部真相。不仅仅是关于那笔汇款和那份假协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还有?
“三年前,”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在你家出事的同时,甚至更早一些,陆家也遭遇了极大的危机。”
我蓦地抬头看向她。这件事,我从未听说过。当时所有的焦点都在沈家的崩塌上,陆家看起来依旧稳如泰山。
苏晚晴迎上我的目光,眼神坦诚:“陆伯伯……砚深哥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非常棘手的商业纠纷里,对方背景很深,手段龌龊。当时的情况很凶险,证据对他们很不利,陆伯伯甚至有……入狱的风险。”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抠着桃木盒子的边缘。
陆伯父?那个总是笑眯眯、会偷偷塞糖给我吃的和蔼长辈?我记得那段时间,陆伯父似乎确实消瘦憔悴了不少,家里气氛也时常凝重,但我当时全部心神都系在岌岌可危的家族企业上,竟未曾深想。
“陆氏集团受到牵连,股价暴跌,几个大项目停滞,资金链几乎断裂。可以说,当时的陆家,也是摇摇欲坠。”苏晚晴的语气很平静,但叙述的内容却惊心动魄。
“砚深哥那时候,刚刚全面接手集团不久,根基未稳。他要应对外界的狂风暴雨,要周旋打点保住他父亲,要稳定内部人心惶惶的董事会……他承受的压力,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我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我能想象那种内忧外患的局面,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只是他面对的战场,更加庞大和残酷。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苏晚晴的目光转向病床上昏迷的陆砚深,带着一丝复杂的心疼,“他收到了关于你……关于那份假协议的消息,还有你父亲急需巨额资金的消息。”
我的呼吸屏住了。
“所有人都劝他自保为先,不要再节外生枝。毕竟,那时陆家自身难保,任何一笔大的资金流动都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晚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但是他没有听。”
“他动用了自己名下所有能动用的、甚至是不太合规的流动资金,凑足了那笔天文数字,汇了出去。那笔钱,几乎是他当时能拿出的全部,是他准备用来应对陆家最坏局面的……保命钱。”
保命钱。
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盒子里的汇款单,想起那串令人窒息的零。原来,那不仅仅是钱。
那是他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挤出来的、赌上自身安危的……孤注一掷。
“他当时怎么想的,我不完全清楚。”苏晚晴轻轻摇头,“或许是想帮你家渡过难关,或许……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证明你不是那样的人。但结果……”
结果,钱被截留,我家依旧破产。而他,在收到那份伪造的、我“承认窃密”的协议后,信念彻底崩塌。
在他最需要支持和信任的时候,在他冒着巨大风险伸出援手之后,得到的却是“铁证如山”的“背叛”。
双重打击。
家族濒临崩溃,爱情遭遇“背叛”。
那一刻的陆砚深,该是何等的绝望和愤怒?
我终于明白,他雨夜那双冰冷眼眸深处,除了恨,或许还有被全世界抛弃的、彻骨的荒凉和不信。
苏晚晴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唏嘘:“他那时才二十五六岁,年轻气盛,又接连遭遇这样的重创……被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足以让任何人失去理智。他会轻易相信那些伪造的东西,会变得偏执、多疑、甚至……残忍,虽然不可原谅,但或许……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这三年,”她看向我,目光清澈而直接,“你过得很难,我知道。但砚深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台工作的机器,活成了一座封闭的孤岛。他过得……并不比你好。”
最后的拼图,补齐了。
三年前那场看似无情背叛的背后,是滔天巨浪下的两艘破船,都在拼命挣扎,都试图向对方伸出援手,却因为风浪太大、视线模糊,撞得彼此伤痕累累,越漂越远。
误会像雪球,在沉默和骄傲中,滚了三年,最终酿成了这场几乎致命的雪崩。
我看着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心中最后一点坚冰,也在这完整的真相面前,彻底融化。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楚,和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迟来的懂得。
原来,我们都在风暴中。
只是那时,我们都太小,也太骄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