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的指尖停留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颤抖。上面是我用尽力气写下的一行字,字迹有些歪斜,带着绝望的刻痕:“今天,他说要收购沈氏最后一块地皮。爸爸的心血,彻底没了。陆砚深,我恨你。”
旁边,是大片几乎将纸张浸透的、暗红色的墨渍,像干涸的血泪。他的批注只有短短一行,却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清弦,杀了我吧。】
“哐当——”
我像被这五个字烫伤了灵魂,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失控地向后踉跄,撞翻了身后的凳子。木凳倒地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尖锐刺耳。
我扶着桌子边缘,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眼前阵阵发黑。
杀了我吧。
他竟然……写下这样的话。
在我恨他入骨的时候,他在用比我更残忍的方式,凌迟他自己。
泪水早已流干,眼眶酸涩得发疼。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几乎要崩溃的情绪。目光重新落回那个打开的桃木盒子。
日记本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盒子的深度,似乎还没有到底。
一种近乎麻木的预感,让我伸出手,颤抖着,将那份沉重得如同墓碑般的日记本,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日记本下方,露出了盒子的丝绒底衬。
而在那深红色的衬底上,静静地躺着两张纸。
两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视线依旧模糊,我也一眼就认出了它们。
左边那张,是一张银行汇款单的复印件。金额栏那一长串令人窒息的零,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汇款人署名处,是龙飞凤舞、却让我做了三年噩梦的三个字——陆砚深。日期,正是我家公司宣告破产前一周。
右边那张,纸张略微发黄,格式熟悉得让我作呕。是那份“承认商业窃密”的所谓“协议”,末尾,是我当年被赵总的手下强按着手腕,被迫签下的、扭曲颤抖的名字——沈清弦。
这两张纸。
一张,是我认定他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铁证。
另一张,是他认定我背叛欺骗、贪慕虚荣的“罪状”。
三年来,它们像两座大山,死死压在我和他的心上,隔开了千山万水,酿成了无尽的恨意和折磨。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
和他视若珍宝的旧照片、旧物,以及那本写满忏悔的日记,放在一起?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血液倒流,四肢冰凉。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两张纸。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先是看向那张汇款单。
在汇款人“陆砚深”签名的旁边,空白的边缘处,有一行熟悉的、用红笔写下的小字。字迹不像日记批注那样狂乱,反而带着一种查证后的、冰冷的清醒和绝望:
【款项被赵xx截留操控,未入沈氏账户。清弦对此不知情。我竟以此为由恨她、伤她。愚蠢至极,罪该万死。——陆深 查证于2023.11.05】
2023年11月5日。
那是我成为他“合约保姆”将近一年的时候。是他对我折磨变本加厉,几次三番当着我的面,与赵总谈笑风生,故意提及“收购沈氏残骸”细节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那笔钱根本没有帮到我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继续那样对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缩成一团。我颤抖着,目光移向旁边那张“假协议”。
在协议末尾,我那被迫签下的名字上方,他用更加凌厉、几乎要划破纸背的笔力,写下了批注。红色的墨水因为用力过猛而晕开,像愤怒的血点:
【拙劣伪造!笔迹鉴定已证实为临摹胁迫!赵xx构陷!我竟信此污秽之物,疑她、辱她、毁她!眼盲心瞎,不配为人!——陆深 怒极痛极 2023.12.20】
2023年12月20日。
那年的圣诞节前夕。他带了一个当红模特回家,让她穿着我的旧睡衣,在他曾经属于我们的主卧里过夜。而我,被命令在零下的寒冬里,跪在庭院中,用毛巾擦洗结冰的喷水池。那天晚上,我差点冻死在外面。
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拿到了笔迹鉴定报告?他已经知道这份协议是假的?
可他……依然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他以为的“背叛”?
为什么?!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
不是恨。
不是怨。
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我们两个人。
像两个被蒙住眼睛、绑住双手的傻瓜,被幕后黑手推上舞台,拿着虚假的剧本,上演着一出互相伤害、血肉模糊的悲剧。
我们都以为自己手握真相,都以为自己是受害者,都拼尽全力地用最恶毒的方式攻击着对方。
却不知道,
我们刺向彼此的每一刀,
都扎在了同样伤痕累累的、深爱着对方的,
自己的倒影上。
“呵……”
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溢了出来。带着血的味道。
我看着手中这两张轻飘飘的纸。
它们曾经重如泰山,压垮了我的家族,压垮了我的尊严,压垮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可现在,它们上面多出来的那几行红字,像最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将这座大山剖开,露出了里面荒诞而空心的内核。
支撑了我三年的恨意,
在这一刻,
土崩瓦解。
不是被原谅融化,
而是被真相,
彻底掏空。
我松开了手。
两张纸轻飘飘地滑落,掉在桌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而我,顺着桌沿,缓缓地、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