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离开了。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还在流淌,邻座传来低低的谈笑声,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独自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那杯美式已经彻底冷透,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像此刻我心底无法平复的涟漪。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桌面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我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光斑边缘划着圈,指尖冰凉。
脑子里很乱。
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浑浊的泥沙翻涌上来,将原本清晰的恨意,搅得一片混沌。
顾怀瑾的话,一句一句,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了危机……”
“他以为你父亲的破产会压垮你,甚至把你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他选择了一种最伤人的方式……以为只要你恨他,彻底离开他,就能逼你放下对家族的责任……”
“他暗中运作,让你父亲的‘破产’程序以最快、对你伤害最小的方式完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我筑了三年的、坚硬的心墙上。
原来,那笔在我最绝望时收到的、署名不明的巨额汇款,是他做的?
原来,父亲的公司最终能以相对体面的方式清算,没有牵连到我个人背上无法偿还的债务,背后有他的干预?
原来,他那些刻薄的羞辱、严苛的折磨,背后藏着的,不是单纯的恨,而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自以为是的“保护”?
这个认知,太具有颠覆性了。
像一直坚信的天是蓝的,却突然有人告诉你,那是因为一层滤镜。撕掉滤镜后,露出的底色,是你从未想象过的复杂和……荒诞。
恨了三年。
这恨意,几乎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支柱之一。每当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每当想起他冰冷的眼神和伤人的话语,这恨意就像一把淬火的刀,让我保持清醒,让我不敢软弱。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这把刀,可能从一开始就锻造错了方向。
我该信吗?
顾怀瑾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他是陆砚深的朋友,他的话会不会有偏袒?会不会是陆砚深让他来当说客,编织的一套说辞?
理智在疯狂地质疑。
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或许……是真的呢?
因为有些细节,对上了。
比如,父亲公司出事前那段时间,陆砚深确实变得异常忙碌和焦躁,我曾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语气严厉地追问着什么“账目”、“漏洞”。当时我只以为是他自己生意上的事,从未往自己家想。
比如,分手时他说的那些绝情话,虽然伤人,但仔细回想,似乎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吼,不像纯粹的厌恶,更像某种濒临崩溃的宣泄。
比如,这三年,他把我困在身边,用保姆的身份羞辱我,可除了精神上的打压和偶尔的语言刺激,他从未在物质上真正亏待过我。甚至在我受伤后,他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和悔恨,真实得不似作伪。
这些被忽略的、矛盾的碎片,此刻在顾怀瑾提供的“真相”框架下,似乎……都能找到一种解释。
一种让我心口发闷、呼吸困难的解释。
如果……如果顾怀瑾说的是真的。
那这三年,我算什么?陆砚深又算什么?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个被蒙住眼睛的困兽,在由误会和自以为是的爱编织的牢笼里,互相撕咬,彼此折磨,都以为对方是加害者,都承受着不亚于对方的痛苦。
这太可笑了。
也太……可悲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脏最深处涌上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无力感。
恨意还在。
那三年真实的伤害和屈辱,不是几句解释就能抹去的。疤痕还在身上,一碰就疼。
但恨意的旁边,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透进了一丝别的光线。
是……释然吗?
原来我不是那么的不堪,不值得被爱。他的残忍,并非源于我本身价值的否定。
是……心酸吗?
为那个自以为聪明、却用最愚蠢的方式爱着她的男人。为他这三年的悔恨和痛苦,为他如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守护。
还是……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动?
坚冰冻得太久,突然照进一束光,哪怕再微弱,也会让冰层内部产生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
我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着味蕾,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我不能立刻相信。
我需要时间,需要自己去验证,去消化。
但无论如何,顾怀瑾今天的话,像一颗种子,已经埋进了我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
它会不会发芽,能长成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
我对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纯粹地去恨了。
我的心,在那厚重的冰层之下,因为一个颠覆性的可能,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