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声音在远去。
警笛的尖锐,人声的嘈杂,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所有的一切,都像被隔在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后面,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他心脏沉重而紊乱的搏动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成为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确认安全的那一刻,终于彻底崩断。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啪的一声,失去了所有弹性。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漫上来,迅速吞噬着我仅存的意识。
视野开始变得昏暗,边缘泛起模糊的黑斑,并且这些黑斑在不断地扩大、蔓延。光线和物体的轮廓都在扭曲、晃动,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我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头,想要再看一眼他的脸。这个动作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能量。
他的脸离我很近,因为失血和剧痛,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没有一丝生气。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几缕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狼狈。可那双眼睛,却像两簇在暴风雪中顽强燃烧的火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有未散尽的、如同实质的恐慌,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琉璃,他稍一松手就会彻底粉碎。
有深不见底的自责和痛楚,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自己的灵魂。
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然后,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那。
我看到了。
我看到他那双布满血丝、因为强忍剧痛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迅速汇聚,然后,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一滴。
滚烫的。
顺着他沾染着灰尘和血渍的脸颊,划过一道清晰的湿痕,最终,滴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触感,灼热得惊人。
像一滴熔化的蜡油,烫得我几乎要瑟缩一下。
我愣住了。
大脑因为缺氧和虚弱,运转得极其缓慢。
那是什么?
是汗吗?
不……汗不会是这种温度,不会带着这种……咸涩的、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的质感。
是……眼泪?
陆砚深……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极其缓慢却无比强烈的闪电,劈开了我逐渐被黑暗笼罩的意识。带来的不是瞬间的明亮,而是一种颠覆性的、几乎让我灵魂震颤的轰鸣。
他怎么会哭?
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用冷漠和嘲讽武装自己的男人。
这个三年来,看着我卑微、看着我痛苦、甚至亲手施加伤害都无动于衷的男人。
此刻,竟然……流泪了?
为了我?
是因为我身上的伤吗?
不,我除了被捆绑的淤青和脸上的掌印,并无大碍。
是因为他自己的伤口太痛吗?
可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分明不是生理上的痛苦,而是另一种……更深刻、更撕裂的情感。
是因为……害怕失去我吗?
这个念头,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原来……
那些冷酷,那些折磨,那些看似无情的报复……
或许,都只是假象?
或许,在那座由恨意筑起的冰墙之下,一直涌动着我不曾察觉、或者说不敢去相信的……岩浆?
他为我挡刀时决绝的背影。
他抱着我时颤抖的双手。
他一遍遍沙哑地呼唤我的名字。
还有此刻,这滴滚烫的、砸碎了我所有固执认知的眼泪……
这一切,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包裹。
不是束缚。
而是一种……让我无处可逃的、迟来的真相。
原来,我所以为的恨,可能……并不是恨。
这个发现,比任何身体的伤害,都更让我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难以承受的酸楚。
视线彻底模糊,黑暗如同温柔的幕布,缓缓合拢。
在意识彻底抽离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他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极轻地唤了一声:
“清弦……”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我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冰冷。
因为额头上,那滴泪水的灼热,像一枚小小的烙印。
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