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镇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暖意,吹拂着“拾光民宿”院子里茂盛的三角梅。
我坐在藤编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渐凉的茉莉花茶。午后阳光很好,透过花叶的缝隙,在脚下投下细碎的光斑。几个住客在露台那边拍照,笑声隐约传来。一切都很好。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沉在潭底,从未真正消失。
比如,那张汇款单。
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常想起,但一触碰,还是会泛起细微的、带着铁锈味的钝痛。
那是三年前,我家彻底崩塌前后的事。具体的日期已经模糊,只记得是段兵荒马乱、天旋地转的日子。父亲焦头烂额,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催债的人日夜不休,像秃鹫围着将死的猎物。然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信封。
里面没有信。
只有一张银行汇款单的复印件。
数额巨大。
汇款人姓名栏,是空白的。
但汇款账号的前几位,我认得。
那是陆砚深常用的一个私人银行账户号段。
当时是什么感觉?
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凉。
看,他终于用钱来划清界限了。
用这笔足够“买断”我们过往一切的钱,来为我们的关系,做一个干净利落的了结。
是补偿吗?
补偿他曾经投入的感情?
还是封口费?
让我这个“前女友”拿着钱,安静地消失,别影响他陆大总裁未来的锦绣前程?
我甚至没有去查证这笔钱是否真的到账。
当时父亲的情况已经危急,我也被赵东来的人逼到了绝境,那份伪造的协议像枷锁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那笔来自陆砚深的钱,在我眼里,和赵东来扔给我的那叠“分手费”没什么区别,都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都是……用来砸碎我最后一点尊严的石头。
也许,在陆砚深看来,这已经是他“仁至义尽”的表现了吧。
毕竟,沈家这块烫手山芋,谁沾上谁倒霉。
他及时止损,还给了我一笔“安家费”,算是对过去情分的一个交代。
多么理智。
多么……符合他一贯的商人作风。
所以,后来他再次找到我,拿出那份保姆合约时,我反而觉得“合理”了。
你看,他连“施舍”都带着算计。
给我一个栖身之所,让我用劳动来“偿还”他那笔“慷慨”的赠与,顺便还能满足他报复和掌控的欲望。
一举多得。
这三年,每当他用那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恨意的目光看我时,我偶尔会想起那张汇款单。
看吧。
他果然是在恨我。
恨我“拿”了他的钱,却还“不知好歹”地出现在他面前?
还是恨我当初的“背叛”,让他不得不动用这笔钱来“打发”我?
我以为我读懂了他的逻辑。
一个骄傲的、被“背叛”了的男人,用金钱和囚禁来惩罚那个贪得无厌的前女友。
很符合逻辑。
不是吗?
我从未想过……
从未敢想过……
那笔钱,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会不会……那不是羞辱?
不是买断?
会不会……是他当时,在某种复杂的心境下,一种笨拙的、甚至可能带着一丝不忍的……试图伸出的援手?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像黑暗中突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光微弱,却足以灼伤眼睛。
我立刻把它掐灭了。
不能想。
不能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幻想是奢侈品,对于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
尤其是在陆砚深身边那三年。
任何一丝软弱的、试图为对方行为寻找“善意”解释的念头,都会让我在那个冰冷的牢笼里更快地崩溃。
我必须坚信他的“恶”。
必须用对他的“恨”和“误解”,来武装自己,才能支撑着活下去。
所以,我给自己构建了一个坚固的认知:
陆砚深,就是一个在我家破人亡时,用钱羞辱我、抛弃我,然后又把我抓回来折磨的、冷酷无情的男人。
这个认知,是我保护自己的铠甲。
虽然这铠甲,是由误解和痛苦铸成的,沉重而冰冷。
现在,坐在这南方的海边,远离了那座冰冷的豪宅,这铠甲似乎可以卸下一些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长进了骨血里。
比如,对那段过往的定性。
比如,对那个叫陆砚深的男人的……最终判决。
我端起那杯凉透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就像回忆的滋味。
远处,海平面与天空交界的地方,有一条模糊的线。
就像我和陆砚深之间。
隔着三年的误解,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也许,真相就在那条线的另一边。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再渡过去了。
就这样吧,他不知道我当年的不得已。
我也不知道他汇款时可能有的……哪怕一丝的复杂心绪。
我们都在自己的认知里,给对方判了刑。
互相折磨了三年,然后,各自天涯。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将杯中剩余的凉茶,缓缓倒在旁边的花圃里。
看着深色的液体迅速渗进土壤,消失不见。
就像有些往事,就该被埋葬。
起身,拍了拍裙子,该去准备晚餐的食材了。
生活总要继续,向前看。
至于那张汇款单背后的真相……就让它永远沉默在过去的尘埃里吧。
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