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冰冷的、布满玻璃碎片的瓷砖地上瘫坐了多久。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像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晨曦的光线透过破碎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苍白的光影,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片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
悔恨、自责、痛苦、荒谬感……这些激烈的情绪在经历了极致的爆发后,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心脏还在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带着钝痛的节奏,证明他还活着。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一个被忽略的、细微的线索,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开始顽强地闪烁起来。
那笔钱。
那笔他当年在盛怒和失望之下,通过极其隐秘的第三方渠道汇出的巨款。
在过去的三年里,这笔汇款单的存在,一直被他视为沈清弦“背叛”的铁证,是他恨意的根源之一。他坚信,她是看到了这笔钱,确认了他“用钱买断关系”的“冷酷”,才彻底死心,签下了那份“认罪书”,然后消失。
可现在,真相大白。
那份“认罪书”是伪造的,是被逼签下的。
那笔分手费,她一分没留,全部拿去为父亲还债了。
那么……
他后来汇出的那笔巨款呢?
那笔数额远超“分手费”、足以挽救当时岌岌可危的沈家的钱……
她到底有没有收到?
如果收到了,她为何从未提及?如果没收到,钱去了哪里?
这个疑问,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刺破了包裹着陆砚深的那层厚重的麻木外壳。一丝微弱的、带着某种不敢奢望的希冀,混合着更深的恐惧,开始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澜。
他强迫自己从那片冰冷的废墟中挣扎起来。动作僵硬而迟缓,像一具生锈的机器。他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身,迈过满地的狼藉,重新走回那片更加混乱的书房。阳光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需要知道。
他必须知道这笔钱的最终去向。
这可能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也可能……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坐到那张象征着他权力和地位、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高背椅上。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鼠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凝聚起一丝残存的理智和力气,再次打开了那个加密的数据库,调出了关于那笔汇款的所有追踪记录。
之前的调查,重点在于确认汇款的存在和大致流向。现在,他需要最精确的、分毫不错的最终落点。
屏幕上的数据飞快地滚动着。
复杂的国际汇款路径。
层层转手的中间账户。
最终收款方的信息……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最终的那个账户名称和编号上。
然后,他调用了最高权限,进行穿透式核查。
查询这个账户背后的实际控制人。
查询这笔资金进入该账户后的具体流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电脑主机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终于。
一份带着红色“绝密”印章的最终调查报告,弹了出来。
陆砚深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报告上的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汇款最终接收方:鼎晟资本(离岸注册)。”
“实际控制人追溯:与星耀科技赵东来存在高度关联(通过多层股权代持)。”
“资金流向:该笔款项进入‘鼎晟资本’账户后,于三日内,分批次转入多个与沈氏集团债务无关的境外空壳公司账户,疑似用于赵东来个人及其关联公司的其他投资及资金周转。无任何证据表明该笔资金曾用于缓解沈氏集团债务危机或支付给沈清弦个人。”
“结论:该笔汇款被中间环节恶意截留挪用,未到达预定目标。”
轰——!!!
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陆砚深的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猛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凉!
被截留了!
被赵东来那个混蛋,通过他安排的中间人,堂而皇之地……吞掉了!
沈清弦和她的父亲,至死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样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救命钱!
原来……
原来他当年,在极度的愤怒和失望之下,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存着一丝……不忍?
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挽回的期望?
他汇出那笔巨款,并不是单纯的“羞辱”或“买断”。
在那一刻,他混乱的内心深处,或许交织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她“背叛”的愤怒和惩罚。
有对沈家即将崩塌的、一丝残存的旧情和怜悯。
有……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没有清晰意识到的期望——期望事情有误会,期望这笔钱能起到作用,甚至……期望她在得到帮助后,或许会回头,会给他一个解释?
所以,他选择了隐秘的第三方渠道。
所以,他汇出了远超“分手费”数额的巨款。
他当时傲慢地认为,这是一种“施舍”,是一种“我终究还是比你仁慈”的证明。
他愚蠢地以为,不需要任何解释,她自然会明白这笔钱的意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这自以为是的、混合着复杂情感的“帮助”,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落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赵东来不仅利用这笔汇款坐实了他的“冷酷”,更直接吞掉了这笔钱,壮大了他自己的实力!
而沈清弦呢?
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或者,更残忍的是……她可能后来通过某种途径,看到了那张汇款单的副本或信息?
在她已经签下屈辱协议、被他用“分手费”羞辱、家破人亡之后,再看到这笔来自他、数额巨大的汇款……
她会怎么想?
她只会认为,这是他陆砚深,在用更多的钱,来强调他的“恩赐”和“划清界限”!
是对她和她家族,更深的、更彻底的羞辱!
这阴差阳错!
这命运弄人!
他无意中的一个举动,非但没有成为救命的稻草,反而成了压垮她的、又一记沉重的砝码!
“呵……呵呵……”
陆砚深看着屏幕上的报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沙哑,充满了无边的荒谬和自我嘲讽。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键盘上。
他该恨谁?
恨赵东来的阴险毒辣?
恨自己的愚蠢傲慢?
还是恨这该死的、捉弄人的命运?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者。
现在才知道,从始至终,他都像一颗可悲的棋子,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他最可悲的是,他不仅没有保护好心爱的人,反而成了伤害她最深的……帮凶。
这笔原本可能带着一丝善意的汇款,如今看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扇醒了他的傲慢。
也扇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我安慰。
他瘫软在椅背上,仰头望着装饰华丽却空洞的天花板。眼中是一片灰败的死寂。
真相,终于彻底完整了。
血淋淋的,没有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