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像一把锋利的薄刃,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天际的灰暗。我躺在床上,在闹钟响起前睁开了眼睛。没有一丝赖床的慵懒,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早已像上紧的发条,在寂静中绷紧到极致。今天,是周三。
宅邸里一片死寂,连惯常清晨鸟雀的啁啾也听不见,只有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像这座冰冷建筑永恒的呼吸。我像往常一样起身,洗漱,换上那套灰色的佣人服。动作平稳,甚至比平时更加一丝不苟,仿佛今天只是无数个重复日子里最普通的一天。
但我知道,今天,一切都将不同。
早餐时间,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陆砚深坐在长桌主位,面前摊开着平板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图表和数据。他眉头紧锁,眼下的乌青比昨日更重,显然昨夜又是一场鏖战。周姨小心翼翼地将早餐端上,连餐具碰撞的声音都刻意放轻。我垂手站在餐厅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目光低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焦躁和压迫感。
很好。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商业困局里,无暇他顾。这正是我需要的。
上午九点十五分。每周例行的超市采购时间。负责开车的司机老张已经将车停在了宅邸侧门。周姨正在厨房清点采购清单。我像往常一样,默默走过去,拿起那个沉重的帆布购物袋,准备跟车帮忙搬运。
“清弦,”周姨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惯常的忧色,“今天东西多,你多帮着张师傅点。”
“好的,周姨。”我低声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九点二十分。我和司机老张一前一后走出侧门。清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凛冽的清新。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明。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对我这个“先生特别关照”的保姆,向来保持着距离,并不多话。这正合我意。
车子平稳地驶出戒备森严的别墅区,汇入早高峰尚未完全消退的车流。我坐在后排,脸偏向窗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高楼,车流,行人……这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像一幅流动的画卷,在我眼前展开。我的心跳沉稳有力,节奏清晰,像战鼓在胸腔内敲响,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冲锋。
九点三十五分。车子抵达那家会员制的高端超市。和往常一样,老张会将车停在停车场相对僻静的角落,然后在车里等待,由我进去与周姨电话沟通,按清单采购。
我拎着购物袋,推开车门,双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是现在。
走进超市,冷气开得很足,与室外的清冷形成对比。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着舒缓的轻音乐,货架琳琅满目,零星有几个穿着讲究的顾客在悠闲挑选。我像往常一样,推着一辆购物车,先走向生鲜区。这里人流量相对最大,尤其是摆放进口水果和有机蔬菜的区域,总有一些注重生活品质的顾客驻足。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店员分布的情况,通往不同区域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所有信息像早已输入大脑的程序,瞬间被调用、确认。周姨的电话适时响起,我接起,用一贯平稳的语调应答着,同时手下不停,将清单上的物品一件件放入购物车。
九点四十八分。我的购物车已经堆了半满。我推着车,看似随意地走向了靠近超市最里面、人流相对稀少的家居用品区。这里货架更高,通道更窄,更利于隐蔽行踪。我的心跳开始微微加速,但呼吸依旧控制得极好。
在一个摆放着各式抱枕和毯子的高大货架转角,我停下了脚步。这里,是监控的一个盲区,也是通往员工通道和后仓区域的最近点。我迅速将购物车轻轻推向货架深处,让它看起来像是被顾客随意遗弃的。然后,我闪电般地从购物车底部,抽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折叠得极小极薄的深色帆布包。里面,装着我替换的衣物——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帽子,口罩。
动作快如鬼魅。我闪身钻进旁边一个挂着“员工专用,顾客止步”标识的狭窄通道。身后超市的喧嚣和音乐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带着消毒水和纸箱味道的寂静。我没有丝毫犹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快步向前。脚步轻盈如猫,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我用力推开,刺眼的阳光和嘈杂的城市噪音瞬间涌了进来。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堆放着废弃的纸箱和垃圾桶。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时间犹豫。我迅速脱下身上的灰色佣人外套,团成一团,塞进旁边的垃圾箱深处。然后,从帆布包里拿出运动服,飞快地套上,拉上拉链,戴上帽子和口罩。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当我再次抬起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已经彻底改变了神采。那个低眉顺眼、麻木顺从的保姆沈清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行色匆匆、面容模糊的普通城市青年。
我将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和希望。然后,我迈开脚步,汇入了后巷外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没有回头。
一眼都没有。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初冬的寒意被奔跑带来的热量驱散。我混在匆忙的人流中,沿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快速穿行。第一个路口右转,穿过一个老式居民小区,避开主干道的监控。第二个路口左转,走进一个地下通道,在昏暗的灯光下换了一顶帽子的戴法。第三个路口,跳上了一辆刚好到站的、开往城郊方向的公交车。
投币,找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车子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流动。我低下头,帽檐压得很低,口罩严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无比轻盈的松弛感。
成功了。
我真的……出来了。
没有追兵,没有警报,没有想象中的天罗地网。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大海。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我,让我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过去三年那座坚不可摧的黄金牢笼,那日复一日的屈辱和监视,难道真的就这样被甩在身后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邻座的大妈在大声讲着电话,前排的学生在讨论昨晚的游戏。这些鲜活、嘈杂,甚至有些粗粝的生活气息,像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地冲刷着我冰封已久的感官。
我悄悄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口罩之下,没有人能看到,我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后,那一声混杂着痛苦、庆幸和极度疲惫的喘息。
自由。
原来,呼吸到一口没有枷锁的空气,
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