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那含泪的、充满愧疚和痛苦的眼神,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持续释放着绵长而尖锐的痛楚。
她自责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烙在我的良知上,发出滋滋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是我没管住嘴……”
“传到先生耳朵里了……”
“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不。
不该是这样的。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试图在黑暗中抓住一丝暖意的善意,最终却化作了冰冷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了最无辜、最不该承受这一切的人。
小辉那崩溃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不仅仅是一个实习机会的失去,那可能是一个普通家庭期盼了许久、能够改变轨迹的一线生机,是周姨眼中全部的希望之光。而现在,这缕光,因为我,被陆砚深轻而易举地、残忍地掐灭了。
宅邸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硬的、带着毒性的琥珀。每一个佣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更深的畏惧和疏离,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绕着我走。连平日里偶尔会对我流露出些许同情目光的年轻帮厨,此刻也低垂着头,不敢与我有任何视线接触。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岛,被无形的、名为“陆砚深的怒火”的冰冷海水彻底包围、隔绝。
完成那些苛刻到毫无意义的劳作时,我的动作依旧精准、顺从,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不可逆转的改变。
以往承受的屈辱和折磨,大多针对的是我个人。跪地擦鞋,言语羞辱,严苛的规矩……这些痛苦,我可以咬牙咽下,可以将其视为命运对沈家破产的惩罚,甚至可以扭曲地理解为某种形式的“赎罪”。我的傲骨碎了,但碎片尚存,深埋心底,支撑着我麻木地活下去。
但这一次,不一样。
陆砚深的报复,越过了我个人的边界,精准地打击了我试图守护的、与他人的微弱连接。他摧毁的不是我的尊严,而是我作为一个人,内心最后一点试图维系善意的、微弱的火苗。他用最冷酷的方式告诉我:沈清弦,你不配拥有善意,你的善意只会带来灾难。你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诅咒,会连累所有靠近你的人。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逐渐沸腾的愤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傍晚,我借口需要清理后院角落堆积的落叶,获得了一丝短暂喘息的机会。后院靠近围墙的一角,相对僻静,光线昏暗。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凋零的花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我拿着扫帚,机械地扫着地面,目光却没有焦点。心脏像被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冰水的海绵堵着,沉甸甸的,又冷又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周姨红肿的双眼,小辉可能绝望无助的脸,以及陆砚深那双冰冷、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眸子。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仅仅因为我和顾怀瑾见了面?因为那几张角度刁钻的照片?还是因为,这恰好印证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我本性难移、注定背叛”的、根深蒂固的偏见?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懑,像野火般在我体内燃烧起来。烧灼着这三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不甘、隐忍和痛苦。以往,这些情绪都被我死死压抑在麻木的表象之下,但此刻,周姨一家的遭遇,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所有。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墙角石缝里,一株从砖缝中顽强钻出的、不知名的野草。它瘦弱,枯黄,叶片被风雨打折,边缘卷曲,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它的根,却死死地抓着那一点点贫瘠的泥土,茎秆尽管弯曲,却依旧固执地指向天空。
就像……现在的我。
被踩进泥泞,被风雨摧折,被剥夺了所有阳光和养分,却依然……不甘心就此腐烂。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株野草冰冷的、粗糙的叶片。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陆砚深。
你以为摧毁我试图给予他人的温暖,就能彻底击垮我吗?
你以为用连坐的方式,让我背负上对无辜者的愧疚,就能让我彻底屈服吗?
你错了。
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清楚地看清你的本质——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内心只剩下冷酷和掌控欲的、可怜又可悲的男人。你或许拥有无尽的财富和权力,但你早已失去了感受温暖和给予信任的能力。
你毁掉的,不是我守护善意的能力。
你只是让我更加坚定了……不能再连累任何人的决心。
周姨和小辉的遭遇,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我。在这个男人身边,任何一丝美好的、温暖的、属于正常人性的东西,都会被无情地摧毁。我不能再抱有丝毫幻想,不能再试图与这座冰冷的牢笼之外的任何事物产生连接。那不仅是徒劳,更是危险,会将更多的人拖入这无尽的深渊。
我必须……彻底割裂。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可能因我而受到伤害的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像冰冷的钢铁,缓缓注入我的四肢百骸。指尖的颤抖停止了,心跳也变得缓慢而有力。眼中的迷茫和痛苦,渐渐被一种死寂般的、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冰冷所取代。
我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死去的野草。然后,转过身,拿着扫帚,一步步走回那栋灯火通明、却比墓地更冰冷的豪宅。
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过往和未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未来之上。
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晚餐。动作依旧沉默,顺从。但当陆砚深晚上再次用那种冰冷的、带着若有若无嘲讽的语气,暗示我“安分守己”、“不要连累旁人”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沉默。
我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也没有了刚刚燃起的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像两口废弃千年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影。
他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截然不同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那丝波动就被更深的冷硬所覆盖。
他或许以为,这是更深的绝望和屈服。
但他不会知道。
这空洞的背后,是某种东西的彻底死亡,也是……另一种东西的,悄然新生。
那株在墙角石缝中挣扎的野草,它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了我的心底。
只要根还在,只要还有一口气。
就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哪怕,需要掀翻压在上面的,整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