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顾怀瑾短信的那个夜晚,我几乎彻夜未眠。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沉重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希望。我用尽了所有在绝境中磨砺出的谨慎和隐晦的措辞,回复了那条短信,同意见面,但将时间和地点的选择权交给了他,并要求他提供更稳妥的联系方式——短信的风险太大。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表面上维持着近乎完美的麻木和顺从,内心却时刻处于一触即发的警戒状态。每一次周姨的出现,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甚至每一次陆砚深座驾驶离或归来的引擎声,都能让我后背瞬间绷紧,呼吸停滞片刻。我像一个行走在雷区的囚徒,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引爆脚下那颗足以将我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陆砚深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默和阴郁。他偶尔出现在宅邸的公共区域,周身都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眼神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寒凉。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偶然碰撞都没有。他彻底将我视作了空气,一种需要被严密监控的、不稳定的空气。这种极致的冷漠,比之前的暴怒更让人窒息。
就在这种令人神经衰弱的紧绷中,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按照日程,在厨房清洗午餐后留下的餐具。水龙头流出的温水哗哗作响,冲刷着骨瓷盘子上细腻的泡沫。周姨在一旁整理储物柜,动作有些缓慢,时不时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
“清弦啊,”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水流声盖过,“下午你去一趟东区的超市,采购些新鲜的食材回来。清单我稍后给你。”
我洗盘子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东区超市?那并不是往常采购的固定地点,而且距离更远,路线也更复杂一些。我垂下眼睑,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平稳无波:“好的,周姨。需要特别注意什么吗?”
周姨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我身边,假装查看我清洗的盘子,用更低的声音,几乎像耳语般快速说道:“路上小心。我侄子……会在超市后门等你。他有东西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血液瞬间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连水流声都变得遥远。周姨的侄子?那个还在上中学、看起来腼腆安静的少年?东西?是……顾怀瑾的东西?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明白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紧紧捏着光滑的瓷盘边缘。
周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同情,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然。她转身离开了厨房,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站在原地,水流依旧哗哗地冲着,我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周姨……她竟然愿意冒险帮我?是因为同情我的处境?还是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这背后,是否有顾怀瑾的运作和安排?风险太大了!万一被发现,牵连的将不止我一个人!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但很快,一股更强大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从心底升起。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是我主动选择的路,再危险,也必须走下去。
下午,我拿着周姨给的采购清单和额外的现金,坐上了司机老张的车。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负责宅邸的日常出行。他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多余的话,发动了引擎。
车子平稳地驶出别墅区,汇入车流。我坐在后座,目光看似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心却早已被冷汗浸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强迫自己记住路线,观察周围的环境,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案。
终于,车子在东区那家大型超市的地下停车场停下。老张惯例地说道:“沈小姐,我在这里等你。需要帮忙提东西吗?”
“不用了,张师傅,东西不多,我自己可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然后推开车门,走进了超市入口。
超市里人潮涌动,喧闹嘈杂。我推着购物车,按照清单机械地选取商品,心脏却跳得如同擂鼓。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视着周围,警惕着任何可疑的视线。采购进行得出奇地顺利,当我推着满载的购物车走向收银台时,几乎要以为周姨的暗示只是我的错觉,或者计划有变。
结完账,我提着几个沉重的购物袋,走向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一个穿着校服、戴着鸭舌帽的瘦小身影突然闪了进来,是周姨的侄子!他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快速地将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没有任何标记的淡黄色信封塞进我外套口袋里,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电梯到达下一层时迅速窜了出去,消失在人群中。
电梯门缓缓合拢,继续下行。我僵立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但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方形的触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这不是梦。
回到车上,老张依旧沉默,帮我将购物袋放进后备箱。我坐进后座,系好安全带,全程低垂着眼,不敢有任何异常举动。车子启动,驶向归途。我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那个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和厚度,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我的皮肤,也烫着我的心。
回到宅邸,我像往常一样,将采购的物品分门别类放好,动作一丝不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直到所有工作完成,我才得以回到那间狭小的保姆房,反锁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信封是素雅的淡黄色,没有任何字迹,折叠得十分工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是一张质地很好的信纸,上面是顾怀瑾那熟悉的、清隽有力的字迹。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我贪婪地、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信的内容依旧谨慎,避开了直接的敏感词,但信息量却比短信大了许多。他提到了一个关键的名字——“鼎晟投资”,一个看似普通的空壳公司;提到了资金流向的异常节点与沈氏崩盘时间的惊人吻合;甚至隐晦地暗示,这一切可能与陆家的商业对手有关……
信的末尾,他写下了见面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一个简单的暗号。最后一行字,笔迹似乎比前面更重一些:
“清弦,我知道这很冒险,但你有权知道真相。”
有权知道真相……
这六个字,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攥着信纸,指尖冰凉,几乎要将其戳破。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暮色四合,远处主宅二楼,陆砚深书房的那扇窗户,亮着冰冷而持久的光。他就在那里,咫尺天涯。
一面是可能揭开一切谜底的、危险的机会。
一面是那座亮着灯、却对我紧闭的、充满不信任和伤害的堡垒。
我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藏起,与那张汇款单副本放在一起。两片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我知道,我站在了悬崖边上。
而下一步,要么坠落,要么……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