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被陆砚深采纳了修正意见的报告,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却已悄然改变了湖底的生态。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能力认可的新平衡,在我和他之间,如蛛网般纤细却又坚韧地维系着。我依旧做着那些细致的工作,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偶尔在书房与他短暂交汇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恭顺,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沈清弦”本身的沉静。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静,很快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商业风暴打破了。
那是一个周一的清晨,宅邸里的气氛明显不同往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连周姨准备早餐的动作都比平时急促了几分,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
我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准备好陆砚深的咖啡和简单的晨报摘要,端向书房。越是靠近书房,那种压抑感就越发明显。厚重的雕花木门并未完全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里面隐约传来压低的、语速极快的讨论声,夹杂着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我停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讨论声戛然而止。片刻沉寂后,传来陆砚深低沉而冷冽的声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砂砾感:“进。”
我推门而入。
书房里的景象,让我的心微微一沉。
厚重的窗帘已经拉开,但窗外明媚的秋光似乎丝毫照不进室内的凝重。宽大的书桌后,陆砚深靠坐在皮质转椅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文件,而是微微后仰,一只手揉着眉心,另一只手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衬衫,领口却随意地解开了一颗纽扣,透出一丝罕见的、被烦扰的痕迹。
书桌前,站着他的两位核心高管——一位是常年跟随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特助陈铭,另一位是负责集团核心技术研发的副总裁李博士。两人皆是面色凝重,陈铭手中拿着一份文件,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李博士更是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彻夜未眠。
空气中烟雾缭绕,尽管通风系统开着,仍残留着淡淡的烟草气息,那是属于陆砚深在极度压力下才会偶尔触碰的东西。
我垂下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迈着无声的步子,将咖啡和摘要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空着的地方。我的动作轻缓,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对话碎片。
“……赵总这次下手太狠,直接掐住了七寸……”
“……‘星耀科技’给出的条件确实……王工他……”
“……关键技术资料缺失,整个项目进度至少延迟三个月,前期投入恐怕……”
“星耀科技”……赵总……
这两个词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耳膜,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端着托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赵总?
是那个赵总吗?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画面碎片汹涌而至——父亲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光,母亲绝望的哭泣,讨债人凶恶的嘴脸,还有那个总是笑眯眯、却能在谈笑间将人逼入绝境的……赵总的身影。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稳住呼吸,将最后一杯水放在李博士手边,然后微微躬身,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陆砚深似乎终于从烦乱的思绪中短暂抽离,目光扫了过来。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极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也不是之前偶尔流露的审视或探究。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触逆鳞的狠厉,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随时准备扑杀挑衅者;有对项目受阻、巨额损失和集团信誉受损的焦灼;但更深层处,我还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那是一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带着寒意的失望和痛楚。
他目光中的这份阴郁,比外露的怒火更让我心惊。因为我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三年前,在我家破产、众叛亲离的那些日子里,我从镜子里,无数次在自己眼中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那位被挖走的“王工”,显然曾是他颇为倚重的骨干。
这一眼,短暂得如同错觉。陆砚深很快便移开了视线,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危机,对陈铭沉声道:“通知法务部,评估竞业协议和泄密追责的可能性。李博士,你立刻组织剩余核心成员,评估损失,制定应急方案,我要在中午前看到初步报告。”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决断,但那份冷硬之下,压抑的风暴感却愈发清晰。
“是,陆总!”陈铭和李博士立刻应声,气氛更加紧张。
我不敢再多停留,加快脚步,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室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但我后背却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撞破肋骨。
星耀科技。
赵总。
真的是他。
那个曾经用卑劣手段将父亲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的男人,如今,又将目标对准了陆砚深。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旧恨与新忧的情绪,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住了我的心脏。对赵总刻骨的厌恶与愤恨,以及对砚深集团眼下处境的担忧,莫名其妙地交织在一起,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让自己从那种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我慢慢直起身,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然后转身,朝着厨房方向走去。步伐依旧保持着惯常的轻柔,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了一片刚刚被惊雷劈过的、摇摇欲坠的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