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那番夹枪带棒的斥责,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我晕头转向,却又在冰袋持续传来的凉意中,奇异地让我混乱的思绪沉淀了几分。
他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手稳稳地托着我的小臂,另一手固定着敷在我腕上的冰袋。客厅里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冰袋表面因温差凝结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声,以及我们两人交织的、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我被迫安静下来,疼痛在低温的镇压下,从尖锐的撕裂感逐渐转化为一种沉闷的、持续搏动着的钝痛。这让我终于有余力,从自身难保的窘迫和剧痛中抽离出一丝心神,去观察眼前这个正在“照顾”我的男人。
这一观察,便看出了些许不寻常。
陆砚深的动作,透着一股与他平日杀伐决断风格截然不同的……生涩。
他显然极不习惯做这种事。托着我小臂的那只手,虽然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提供了支撑又不至于让我感到被钳制,但手指的摆放却显得有些僵硬,不像是在托举一件活物,倒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的古董瓷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磕了碰了。那修长的手指微微弓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透露出他内心的紧绷。
固定冰袋的那只手,更是将这种“不熟练”暴露无遗。他并非简单地按着冰袋,而是用掌心贴合着毛巾包裹的冰袋,五指微微收拢,试图将冷敷的面积控制在我肿胀最厉害的腕骨周围。但他似乎总担心冰袋会滑落,或者敷的位置不够精准,指尖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调整着冰袋的角度和压力。那调整的幅度很小,频率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这种精细的、需要极大耐心和温柔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与他签署文件时挥洒自如的流畅,与他下达指令时不容置疑的果决,甚至与他之前刻意刁难我时的冷漠精准,都完全不同。
就像……一个习惯了握剑的手,突然被迫去拈起一根绣花针,纵然用尽全力,也难免透出几分力不从心的滞涩。
然而,正是这种与他本性相悖的“笨拙”,反而更显得真实,也更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他紧抿着唇,眉头依旧深锁,那双平日里洞悉一切、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眼眸,此刻却像最精密的探测仪,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我手腕的红肿处。那目光极其专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腕间那一片青紫的伤痕。他似乎在通过肿胀的程度、皮肤颜色的变化,来判断伤势的严重性,评估冰敷的效果。
偶尔,他会极快地抬一下眼,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我的脸。那视线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可能只有零点几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瞬间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他在确认我的表情,是依旧痛苦地蹙着眉,还是因为冰敷而稍有缓解?他似乎在通过我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来调整他手下冰敷的力道和位置。
这种细致入微的、近乎苛刻的专注,与他平日里对我那种大而化之的、甚至带着刻意忽视的态度,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我靠在柔软的沙发靠垫里,身体因为疼痛和方才的惊吓依旧有些虚脱,但意识却异常清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我们两人接触的地方——他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大手,隔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正轻柔却坚定地按在我肿胀不堪的手腕上。
他的掌心,隔着冰凉的毛巾和冰袋,似乎依然能传递过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体温。那温度,与他正在实施的冰冷敷疗形成了奇异的对比。而我的皮肤,在剧痛和冰凉的双重刺激下,变得异常敏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偶尔调整位置时,那轻微的压力变化。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电流感,顺着我们肌肤相贴(尽管隔着手套般的毛巾)的那一小片区域,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那感觉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像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我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脸颊似乎有些发烫,幸好因为疼痛和虚弱,脸色本就苍白,应该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试图在心里告诫自己:沈清弦,清醒一点。这不过是雇主对受伤雇员最基本的处理,或许还夹杂着对他“所有物”受损的不悦。他此刻的“轻柔”和“专注”,或许只是出于一种高阶管理者对“资产”维护的本能,就像对待一台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在维修工到来之前,进行最基本的维护,以免损失扩大。
可是……理智的分析,却无法完全说服心底那丝悄然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悸动。
因为他的笨拙是那么真实。
因为他的专注是那么……超出必要。
如果他只是怕我耽误工作,大可以叫周姨或者任何一个佣人来处理,何必亲自屈尊降贵,以这样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半跪在这里,做着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事情?
冰袋在慢慢融化,凉意渐渐渗透,腕间的灼痛感确实减轻了不少。但这份生理上的舒缓,却远不及心理上掀起的波澜让我感到无措。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位固执的医者。我则像一只受伤后被迫接受救助的幼兽,在疼痛与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矛盾温度的“关怀”中,心乱如麻。
我们之间,隔着一只冰袋,一条毛巾,和三年无法跨越的时光鸿沟。
却又因为这次意外,因为这只受伤的手腕,被迫拉近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的距离。
他偶尔抬眼扫视我表情时,那快速的一瞥,像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总能激起细微的涟漪。而我,只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将眉头蹙得更紧,装作依旧沉浸在剧痛中的样子,生怕被他窥见那一丝不该有的、因他笨拙的温柔而泛起的心慌。
这种无声的、暗流涌动的对峙,比之前任何一次尖锐的冲突,都更让我感到疲惫,也……更让我无法抗拒地,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