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手肃立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陆夫人挑剔的目光和冰冷的言辞,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客厅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碎。
我半蹲着奉上的那杯茶,她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再无兴趣。茶杯被随意地搁在茶几上,如同我被晾在一旁的、微不足道的恭敬。她转而将矛头指向了陆砚深,用那种带着亲昵埋怨却又暗含施压的语气,追问他不回家的缘由,甚至意有所指地提到了“特别的人或事”。
陆砚深的回答简短而冷淡,像一块冰,试图冻结她进一步的探究。
然而,陆夫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发的。她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又一次,缓缓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对环境和佣人工作质量的泛泛审视,而是变得极其专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令人不安的探究。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像精准的探针,从我被发丝微微遮挡的额头,滑过我低垂的眼睑,掠过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最后,牢牢地锁定了我垂在身侧、刚刚奉过茶的双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客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以及我自己那如擂鼓般、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我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上,几乎要让我的指尖开始颤抖。我死死地攥住掌心,用指甲掐进肉里的细微痛感,来维持表面的镇定。
是因为什么?
她到底在看什么?
是我端茶时过于平稳的姿态,不像一个普通保姆?
还是我身上某种……无法彻底掩盖的、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审视压垮时,陆夫人终于开口了。她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我的手上,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地面上,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质询,直接抛向了坐在她对面的陆砚深:
“砚深,”她唤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这位是?”
她顿了顿,然后,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询问佣人姓名的随意,而是充满了审视和一种……了然于胸的怀疑。
“不像普通佣人。”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却足以让人心惊的玩味和笃定。
轰——
我的大脑仿佛瞬间一片空白。
她看出来了!
她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尽管我穿着最朴素的制服,梳着最规矩的发髻,做着最卑微的工作,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影子,但她还是凭借某种可怕的直觉,或者是我身上某种无法彻底磨灭的痕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寻常。
是因为我端茶时过于标准的仪态?是因为我面对她时,那下意识维持的、并非全然奴性的平静?还是因为……在我走进客厅的瞬间,陆砚深那几乎难以察觉、却可能被她精准捕捉到的、短暂的目光停留?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无序地乱撞,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慌,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死死地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眼底的慌乱会泄露更多秘密。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客厅里的空气,因为陆夫人这句直指核心的问话,彻底凝固了。连周姨和管家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望向陆砚深。
我感觉到陆砚深的目光也扫了过来,那目光很沉,很复杂,像夹杂着冰雹的乌云。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惯常的沉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妈,”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她是家里的保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足以引爆一切的名字:
“沈清弦。”
“沈清弦”。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射入寂静的空气。
没有姓氏的遮掩,没有身份的模糊。就是“沈清弦”。这个曾经在某个圈子里并不陌生的名字,这个与陆砚深有过深刻纠葛的名字,这个代表着一段陨落历史和巨大落差的名字。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席卷了全身。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以这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
果然,陆夫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以及随之而来的、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探究,而是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鄙夷。她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跌入尘埃的、曾经或许值钱但现在已一文不名的瓷器。
然后,她轻轻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冰冷的弧度。
“哦?”她拖长了语调,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带着黏腻的恶意,“沈家那位……大小姐?”
她刻意加重了“大小姐”三个字的读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真是……”
她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我苍白的面孔和朴素的制服上流转,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一字一顿地吐出:
“缘分不浅啊。”
缘分不浅。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口。
那里面包含的,哪里是什么缘分?是赤裸裸的嘲讽,是对我如今处境的极致羞辱,是对过往一切的无情践踏!她在提醒我,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曾经是谁,而现在,我又成了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血腥味。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四肢冰凉。我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双腿发软,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我不能倒下。
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丝毫脆弱。
陆夫人的这句话,像一道分水岭,彻底划清了我与这个世界的界限。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预示着接下来的风暴,将不再是简单的挑剔和指责,而是更直接、更残酷的针对。
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的、等待处置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