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那晚濒临失控的暴躁,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我原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摔门而去后,那碗鸡丝粥最终原封不动地被周姨端了下来,粥已经凉透,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脂膜,像此刻宅邸里凝固的气氛。
之后两天,他依旧早出晚归,甚至回来的更晚。宅邸像一座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寂静得可怕。
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因为他的持续缺席和宅邸内刻意的沉默,发酵得更加浓重。周姨和管家脸上的忧色日益明显,连走路都踮着脚尖,交谈时只用气声,仿佛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引爆什么。
这种环境下,我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更加沉默地履行着保姆的职责,用重复的、繁重的劳动来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
擦拭,清扫,整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机械,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不敢有多余的思考。我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不去分析那声压抑的低吼里蕴含的绝望,更不去触碰心底那丝危险的、名为“不忍”的情绪。
这天下午,机会终于来了。管家接到电话,陆砚深需要临时去参加一个紧急的行业会议,大约有两个小时不在家。周姨悄悄找到我,压低声音说:“清弦,趁先生不在,你去把书房彻底打扫一下。里面……乱得不成样子了,烟味也重。小心些,别动他的文件。”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一紧。进入他的书房,尤其是在他不在的时候,感觉像闯入一个危险的禁区。那里是他处理核心事务、也是他宣泄情绪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里可能都残留着他的焦灼和压力。
我端着清洁工具,走上二楼。书房的门紧闭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我深吸一口气,用备用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一股浓烈得呛人的烟草味混合着陈旧书籍和咖啡因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房间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像黑暗中唯一的孤岛。
眼前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混乱。
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文件堆积如山,有的整齐叠放,更多的是散乱地铺陈着,甚至有些滑落到了地毯上。昂贵的钢笔滚落在一边,笔帽不知所踪。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灰色坟茔。旁边还放着几个空了的咖啡杯,杯底残留着深褐色的渍迹。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极度疲惫、高度紧张后留下的狼藉感。这里不像一个办公场所,更像一个……战场废墟。
我定了定神,告诫自己不要多看,不要多想。我的任务只是清洁,让这个空间恢复表面的秩序。我开始动手,先打开窗户通风,让清冷的秋风吹散一些窒闷的烟味。然后小心翼翼地收拾散落的咖啡杯,擦拭桌面上干涸的咖啡渍和散落的烟灰。
动作尽可能轻缓,避免发出任何声响。我的目光规矩地落在需要清洁的物体表面,不敢随意乱瞟。然而,就在我擦拭到书桌中央那片相对“整洁”的区域时,我的目光还是被一份文件吸引了。
或者说,是被那份文件的状态吸引了。
那是一份被反复揉搓过、纸张边缘已经起毛、布满褶皱,但又被人用力展平、勉强恢复原样的文件。它就那样突兀地摊开在桌面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在此处经历的激烈挣扎。
文件的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曙光计划”海外项目风险评估及违约条款摘要》。
“曙光计划”……我心脏猛地一缩。这就是那个出事的、投入巨资的新能源项目吗?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理智疯狂地叫嚣着:移开目光!继续工作!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然而,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力量,却牢牢地钉住了我的视线。那是深植于骨髓里的、属于曾经的沈清弦的本能——那个在商场上磨砺过、对危机和数字有着敏锐嗅觉的沈家大小姐的本能。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和关键数据。违约赔偿金额后面那一长串令人心惊的零,合作方单方面终止协议的引述条款,项目停滞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评估……每一个冰冷的字符,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里。
大脑在这一刻仿佛脱离了身体的掌控,自动切换到了另一种模式。不再是被动承受的保姆模式,而是久违的、主动分析和判断的经营者模式。那些复杂的法律术语和财务数据,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它们像一套沉寂已久的密码,此刻被瞬间激活。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握着抹布的手微微收紧。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关于类似案例处理方式的记忆碎片,开始闪烁、浮现。好像……几年前,父亲的公司也遇到过一桩性质极其相似的海外合约纠纷,对方也是利用当地法律的模糊地带和强势地位突然毁约,当时几乎将公司逼入绝境……
那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闪过,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我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下的动作,用力擦拭着已经光洁如新的桌面角落。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看到了。
我不该看的。
但我不仅看到了,我那可悲的、不合时宜的职业本能,竟然还在自动分析,甚至……联想到了可能的解决方案?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攫住了我。沈清弦,你醒醒!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靠着微薄薪水苟延残喘的合约保姆!陆砚深的商业危机,与你何干?你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去“联想”?
我加快手上的动作,近乎粗暴地擦拭着书架,整理着散落的书籍,试图用体力的劳累来压制脑力的活跃。
可是,那份被揉皱的文件,那些冰冷的数据,以及脑海中那个一闪而过的、模糊的解决方案的影子,却像鬼魅一样,紧紧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这个书房,此刻就像一个布满引信的火药桶。而我,在打扫的过程中,无意间窥见了其中最关键的一根。我不知道这根引信最终会引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不该有的“知情”,会将我本就艰难的处境,推向何方。
我只知道,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在我那点可怜的自制力彻底崩溃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