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那份被理智牢牢框束、却又真实存在的微妙好感,像一幅精致工笔画的最后一道淡彩,为她与陆砚深之间“战略同盟”的关系,添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底色。
我像一个冷静的解剖师,默默观察、分析,然后将这一切归类封存,心底深处那片冰湖,并未因此掀起更多波澜,反而因为看清了某种“必然”,而更添几分疏离的寒意。
日子依旧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节奏中滑过。陆砚深对我持续着那种令人费解的“忽略”,仿佛晚宴上的风波和其后数个夜晚的凝视都只是幻觉。我们像两条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平行线,在同一座宅邸里,过着互不干扰、却又时刻能感受到对方存在的生活。
苏晚晴来访的频率似乎略有增加,但每次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讨论合作项目,或者像今天这样,商议着下个月某个备受瞩目的当代艺术展的行程安排。陆家是那个艺术展的主要赞助方之一,陆砚深需要出席开幕式,苏晚晴作为深度合作伙伴和艺术爱好者,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两人同行显得顺理成章。
此刻,他们正坐在阳光温煦的花园凉亭下。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吞而明亮,透过已经开始稀疏的藤蔓,在白色圆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摆在中间,散发出红茶的醇香。
苏晚晴拿着一份艺术展的宣传册,正指着上面一幅抽象画作的缩略图,语气轻快地说着:“……这位新锐画家最近在国际上很受关注,风格很大胆,这次展出的《城市碎片》系列,据说灵感来源于后现代都市的疏离感,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陆砚深靠在椅背上,姿态比平时略显放松,但眉宇间惯常的冷峻并未完全消融。他目光落在宣传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我站在离凉亭几步远的一丛即将凋谢的玫瑰旁,垂手侍立,目光落在自己脚前枯黄的草地上,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以及对话间隙里,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在这座牢笼里赖以生存的本能。
苏晚晴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惜字如金的交流方式,并不在意,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溪水流过卵石,为这秋日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生气。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上流社会午后茶叙特有的闲适雅致。
然而,这种平静,被一阵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骤然打破。
不是陆砚深平时用于商务联络的那部手机沉稳的震动声,而是他那只极少响起、铃声却格外尖锐急促的私人手机。
“叮铃铃——叮铃铃——”
那铃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午后的慵懒氛围。
陆砚深摩挲杯壁的手指骤然停顿。他几乎是立刻坐直了身体,原本略显放松的姿态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猎豹。他眉宇间那点残存的闲适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锐利。
他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只手机,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直接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下的紧绷。
凉亭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晚晴停下了介绍,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关切地看向陆砚深。连不远处树上的鸟鸣声,似乎也识趣地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莫名地提了一下。这种专线电话,在这种时候响起,通常意味着……绝非小事。
电话那头的人语速很快,声音透过听筒隐隐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急促和凝重的语调,却像无形的铅块,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看到陆砚深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原本就冷硬的线条此刻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颌线收紧,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什么时候的事?”他打断对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质问。尽管他控制着音量,但那瞬间迸发出的焦灼和怒意,还是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
陆砚深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结,眼底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汇聚。他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然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像冰碴一样冷硬:
“知道了。封锁消息,控制舆情,通知所有高管,半小时后顶楼会议室集合。”
他顿了顿,呼吸似乎有些粗重,补充道:“我马上回公司!”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凉亭里一片死寂。
陆砚深握着手机,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苏晚晴脸上的轻松神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担忧和严肃。她放下手中的宣传册,轻声问道:“砚深哥,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陆砚深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使得铁艺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苏晚晴,而是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才转向她,语速极快地说道:“公司有急事,必须马上处理。抱歉,晚晴,今天失陪了。”
他的道歉听起来更像是程式化的交代,没有任何温度。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苏晚晴脸上过多停留,便急切地扫向凉亭外,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他的视线,掠过枯黄的草坪,掠过凋零的玫瑰丛,最后,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我低垂的头顶上停顿了那么一瞬。
真的只有一瞬。
快得像错觉。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审视,也没有了最近的刻意忽略,而是一种……混杂着焦灼、沉重以及某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的扫视。仿佛在确认我的存在,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一瞥。
但就是这一瞥,让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前交代一句“收拾一下”之类的指令。
他就那样收回目光,仿佛我刚才站立的角落只是一片虚无。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草坪,甚至没有回屋内换衣服,径直朝着车库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很快消失在宅邸的拐角。
花园里,只剩下我和苏晚晴,以及一桌尚未冷却的茶,和一片被突如其来的紧急电话彻底打破的宁静。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沉重与紧张。
苏晚晴望着陆砚深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看来……是出大事了。”
我站在原地,垂着头,指尖微微发凉。
直觉告诉我,陆砚深口中那件需要他立刻赶回公司、甚至要封锁消息的“急事”,绝对不小。
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商业帝国,似乎……出现了裂缝。
而裂缝的那一端,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