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疲惫,像浓稠的墨汁,最终吞噬了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思绪和身体里那股反常的亢奋。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被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睡着了,睡得很沉,连一个梦的碎片都没有,仿佛整个人都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光线。
然而,某种根植于骨髓深处的警觉,像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无比的丝线,始终系在我残存的一丝意识上。它让我即使在最深沉的睡眠中,也保留着一扇未曾完全关闭的窗,用以感知可能存在的危险。
正是这扇窗,被叩响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存在感的变化。
我猛地惊醒。
不是骤然坐起的那种惊醒,而是意识在万分之一秒内从深海瞬间浮出冰面,身体却像被冻住一般,僵硬地保持着沉睡的姿势。眼睛在黑暗中倏地睁开,瞳孔急剧收缩,试图适应这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环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发生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调动起全部的感官,像一只在黑夜中竖起耳朵的兔子,警惕地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异动。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但刚才那种感觉,绝非错觉。
那不是风声,不是老房子木头发出的自然呻吟,也不是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车流声。那是一种……人为的、刻意控制过的动静。
我的听觉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像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以我房间为中心、方圆数米内的所有声波。
来了。
又来了。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几乎与空气流动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是的,脚步声。
如果不是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深夜,如果不是我此刻异常清醒且警觉的状态,这脚步声几乎是不可能被察觉的。它太轻了,太缓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怕惊扰了尘埃的落下。
声音的来源,是门外的走廊。
这栋豪宅的走廊铺着厚实昂贵的地毯,本就具有极佳的吸音效果。而这脚步声的主人,显然还在刻意地放轻、放慢动作,以至于那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幽灵飘过地面。
但它确实在移动。
而且,移动的方向,清晰无误地指向——我的房门。
我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急速窜上头顶,让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是谁?
这个时间,凌晨两三点,宅子里所有的佣人早已沉睡。周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而且她年纪大了,脚步不会这么……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沉重感。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一个让我心脏骤然缩紧、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的可能。
陆砚深。
只有他。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那个心思深沉、行为莫测的男人。只有他,才会在这样深更半夜,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门外。
他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我的脑海,带来一阵混杂着恐惧、屈辱和巨大不安的战栗。晚宴上他那个震惊而复杂的眼神,他破天荒的沉默,此刻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脚步声,停了。
就停在我的房门外。
非常近。近到我能感觉到,隔着一层不算厚实的门板,那个存在所带来的、无形的压迫感。空气仿佛都因为他的驻足而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他没有敲门。
也没有离开。
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太阳穴因为过度紧张而突突直跳。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了极限,试图穿透那扇门,去捕捉门外那个存在的一丝一毫信息。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一分钟?五分钟?还是更久?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子割肉般折磨着我的神经。
他为什么来?
是终于按捺不住,要来为晚宴上的“意外”清算旧账?用他惯有的方式,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进行一场更私密、更残酷的羞辱和惩罚?
还是说……晚宴上我的表现,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他无法平息的波澜,让他不得不在此刻,来到我的门外,试图理清某种连他自己都感到困惑的情绪?
又或者,这仅仅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更变态的掌控?像观察笼中的困兽,在它最放松、最无防备的时刻,悄然出现,享受那种绝对的支配感?
无数个猜测,带着尖锐的钩刺,在我脑中翻搅。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我蜷缩在被子下的身体,因为紧绷而微微发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冷静。
我不能动。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此刻的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打破这种危险的平衡,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无论是尖叫、质问,还是哪怕只是一声轻微的抽气,都可能成为他采取行动的借口。
我只能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僵硬地躺在黑暗中,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去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恐惧和未知。
门里门外,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
一边是仿佛凝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静谧。
另一边,是一个沉默的、却散发着巨大压迫感的阴影。
我们就这样,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对峙。
而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个耐心的猎人。
又像一个……被自己心魔困住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