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纯白色的名片,悬在顾怀瑾的指尖,像一片被施了魔法的羽毛,轻盈,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它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不足一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烫金的字体在医院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私人号码。”
“24小时开机。”
“任何困难。”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盘旋、碰撞,激起惊涛骇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几乎要震聋我的耳膜。我能感觉到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流,带着一种灼热的、近乎眩晕的冲动,直冲向我的指尖。
接过来。
只要伸出手。
这个动作如此简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甚至能感觉到肌肉纤维在皮下细微地收缩、发力,手臂似乎已经有了抬起的趋势。一股强大的、源自求生本能的吸引力,像磁石般拉扯着我的意志。这是希望,是逃离这片泥沼的可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或许还有尊严和喘息之地的世界——的微光。
顾怀瑾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那眼神仿佛在说:相信我,抓住它。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医院大厅里的喧嚣——孩子的哭闹、广播的叫号、匆忙的脚步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遥远而不真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名片,和递出名片的这个人。
脑海中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一些画面:拨通这个号码,听到他温和沉稳的声音;或许,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租一间小小的公寓,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再忍受那种刻骨的屈辱……自由的空气,仿佛已经触手可及。
诱惑,像甜蜜的毒药,腐蚀着我坚冰般的防线。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脱离理智的控制,微微抬起的那一刹那——
另一幅画面,以更凶悍、更冰冷的姿态,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劈开了所有虚幻的憧憬!
陆砚深。
他那双深不见底、总是蕴藏着风暴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我记得他捏住我下巴时,指尖那不容反抗的力道,记得他制定那些变态守则时,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我更记得,他是如何用一纸合约,将我牢牢捆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动弹不得。
他不是普通的雇主。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因为三年前的“背叛”而内心扭曲、用尽手段也要将我禁锢在身边、以此填补他内心巨大空洞的疯子。
如果……如果我接了这张名片,如果被他发现……
这个念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冲动和热血。
后果不堪设想。
以陆砚深的手段和势力,他绝不会允许任何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发生。他会如何惩罚我的“不忠”?是更严苛的折磨?还是彻底切断我所有的退路?而顾怀瑾……这个曾经对我流露过善意、试图伸出援手的人,必然会被卷入这场因我而起的风暴。陆砚深在商场上对付对手的狠辣无情,我是亲眼见过的。他绝不会对顾怀瑾手下留情。
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这条早已深陷泥潭、看不到希望的贱命,不值得拖累任何一个尚且活在光明中的人。尤其是顾怀瑾。他应该有他的坦荡前程,有他光鲜亮丽的人生,不应该被我这个“前任的合约保姆”拖入这滩浑水,沾染上一身腥臊。
刚刚燃起的、那点名为希望的火苗,被这残酷的预想彻底扑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心底那片刚刚被撬动了一丝缝隙的坚冰,以更快的速度、更坚硬的姿态重新冻结,寒意刺骨。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从那张诱人的名片上,艰难地移开,转而迎上顾怀瑾充满期待的眼神。我的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
我看到顾怀瑾眼中那抹期待的光亮,因为我的这个表情,而微微晃动了一下。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强迫自己稳住声线,尽管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谢谢顾律师。”
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但是……”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不用了。”
我看到顾怀瑾瞳孔猛地一缩,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失望和难以置信所充斥。他递出名片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我避开了他受伤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句话补充完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添麻烦”。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是我能给出的、最真实也最无奈的解释。它掩盖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权衡、所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它将我所有的挣扎和拒绝,归结为一个看似客气、实则疏离的理由。
顾怀瑾的手,依旧僵在半空中。那张洁白的名片,像被遗弃的孤岛,悬在我们之间突然变得无比尴尬的空气里。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收回,又似乎不甘心。
场面凝固了。
时间仿佛再次停滞。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依旧钉在我低垂的头顶,那目光里充满了不解、挫败,还有更深沉的担忧。
而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冰冷的花岗岩地砖上,有着我全部问题的答案。内心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地震的荒原,此刻只剩下死寂和冰冷的绝望。拒绝这根救命稻草的痛,比想象中更加尖锐,更加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