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开始机械地重复擦拭的动作。一下,两下……毛巾摩擦着大理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客厅里,像某种令人心烦的噪音。我能感觉到,头顶上方那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在我身上。
他没有再坐回沙发,而是就站在我旁边,很近。近到我低垂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和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脚。他个子很高,这样站着,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整个人都笼罩住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他不再踱步,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这种静止的“监工”,比刚才走来走去更让人难以忍受。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因为疼痛而几不可查的颤抖,似乎都无所遁形。
时间像是被粘住了,过得极慢极慢。我的膝盖从尖锐的刺痛渐渐变得麻木,然后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感。腰也疼得厉害,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脊椎像是要断掉。胳膊早就又酸又沉,每抬起一下都费劲。额头上、脖子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有的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也没法去擦,只能拼命眨眼睛。
我只能靠胡思乱想来分散注意力,抵抗身体一波波袭来的痛苦和疲惫。
我想起大学时,有一次上体育课跑八百米,我累得不行,耍赖蹲在跑道边不肯动。陆砚深跑完了自己的,又折返回来,蹲在我面前,笑着刮我的鼻子,说“小懒猪,我背你回去?” 那时候他的手掌是热的,笑容是暖的,跟现在这双冰冷皮鞋的主人,判若两人。
还想起来,有一次我们吵架,我气得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不小心踩进了一个水坑,溅了一裤腿的泥水。他当时气得跳脚,那副狼狈又懊恼的样子,我笑了他好久。而此刻,他裤脚纤尘不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跪在“水痕”边,像个审判者。
回忆像是唯一的止痛药,却又带着倒钩,每一次想起,都连皮带肉地扯着现在的伤口。凭什么?凭什么当年那个会脸红、会傻笑、会为我弄脏裤脚的少年,会变成现在这个冷酷无情、以折磨我为乐的陆砚深?就因为我家破产了吗?就因为我现在落魄了吗?
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我死死忍着,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压到心底最深处。我不能失控,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脆弱。那只会让他更得意。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陆砚深的手机。
他几乎是立刻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转身,几步走到了窗边,才接起电话。
“说。”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简洁冷淡,但语调却和我刚才听到的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属于商界精英的沉稳和利落,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但也丝毫没有面对我时的那种刻骨的冰冷和嘲弄。
“……嗯,方案我看过了,第三部分的细节需要调整,风险预估不足……对,告诉王总,底线不能动,否则合作免谈……明天上午十点,我要看到修改版……”
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条理清晰地下达着指令,语气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跪在地上,听着他冷静从容的声音,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在商场运筹帷幄的男人,和刚才那个刁难我用毛巾擦地的男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可以有正常人的沟通方式,可以有专业冷静的一面。他只是把所有的恶意和负面情绪,都留给了我。这个认知,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我觉得寒冷。
电话打了大概五六分钟。这期间,我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喘息机会。我偷偷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脖子,趁机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在他挂断电话转身之前,赶紧恢复了之前擦拭的动作,只是速度慢了许多,实在是没力气了。
就在我机械地挪动膝盖,擦拭到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时,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小角。我动作一顿,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东西从缝隙里勾了出来。
是一张照片的一角。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卷起,颜色也有些泛黄。照片上只能看到一个人的部分背影,穿着简单的白t恤,背景似乎是学校的篮球场,阳光很好。虽然只看得到一点点,但那背影……那背影的轮廓,莫名地熟悉。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是……陆砚深?还是……?
我下意识地想把它完全抽出来看个仔细。但手指刚动,就感觉到了那道目光重新落在了我的背上。陆砚深已经打完了电话,正朝这边走来。
我心里一慌,像做贼被人发现了一样,赶紧用指尖把那张照片角又往缝隙深处塞了塞,然后用毛巾盖住了那个地方,假装继续擦拭。
不能让他发现我动了东西。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成为他发作的新借口?这房子里的一切,哪怕是一张被遗落的旧照片,都可能藏着我不知道的陷阱。
他走了回来,依旧停在我身旁。沉默重新降临,而且比之前更加沉重。他是不是发现了我的小动作?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擦拭的动作都有些变形。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着。
我低垂着头,视线范围内只有他那双一动不动的皮鞋。我在心里猜测着他此刻的表情。是满意地看着我狼狈的模样?还是像之前那样,带着冰冷的审视?或者……会不会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毕竟,那张照片……如果他珍视,怎么会随意塞在茶几底下?如果他不珍视,为什么这房子里还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通过他的呼吸声,他站立的姿势,去揣测那阴影下的神情。也许,在那张冷硬的面具下面,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绪?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了。
沈清弦,你还在期待什么?他把你当狗一样使唤,你还指望他对你留有旧情?别傻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明确地告诉你,过去的一切,在他心里早就死了。那张照片,说不定只是他忘记扔掉的垃圾。
这么一想,心里反而平静了些。不再去猜测,不再去期待。只是麻木地,一下,一下,擦拭着这片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地板。
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客厅里只能借助远处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视物。我终于把他指定的那一小块区域,反复擦拭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那块大理石地面几乎被我磨得能照出人影。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全靠意志力撑着。
“陆先生,”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擦……擦好了。”
他这次没有再看地板,目光在我汗湿狼狈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深,像幽暗的潭水,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迈步离开了客厅,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昏暗的客厅中央,像一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心也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