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那声几乎要冲破束缚的哽咽逸出唇瓣。眼眶又热又胀,但我倔强地睁大着眼睛,不让一滴泪水滑落。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
眼泪是弱者的标志,是投降的白旗。一旦流泪,就等于承认了我所有的坚强都是伪装,等于将我最后的、可怜的尊严也双手奉上任他践踏。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场毁天灭地的风暴,看着那风暴深处,除了滔天的怒火之外,清晰得令人心惊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掉的痛苦和……一种深可见骨的迷茫。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浑身是伤却找不到出口的猛兽,只能通过更疯狂的撕咬来发泄那无处安放的绝望。
我的沉默,我的平静,我那仿佛在冷眼旁观他崩溃的、该死的冷静,显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攥着我肩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味,喷在我的脸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动作。
他猛地低下头,将他的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我的额头上!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不是亲吻,不是爱抚,而是一种带着自毁般力道的、近乎撞击的接触。他的额头冰凉,却带着一种内部燃烧般的灼热感,紧密地贴着我同样冰凉的皮肤。这个动作,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距离,我甚至能数清他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
如此近的距离,他眼中所有的伪装和屏障都彻底消失不见。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情感——像一片被烈火焚烧过后、只剩下漫天灰烬和断壁残垣的废墟。
我僵住了,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一样硬。这个过于亲昵却又充满痛苦意味的姿势,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记了。
他抵着我的额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翻滚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他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变成了一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丝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沈清弦……”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恨你……”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心脏。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依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果然……恨,才是他这一切行为的最终答案。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预想,将我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我的灵魂深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痛苦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厌:
“……我恨你当年……那么轻易就……放弃我……”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着极其苦涩的东西,声音更加嘶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我更恨我自己……”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生命中所有的勇气,最终,还是从齿缝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残般的狠绝,挤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恨我他妈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你!”
“放不下你”。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我内心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流的声音,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的撞击声。
恨她放弃他。
更恨自己放不下她。
原来……这才是真相。这才是这三个月来,所有折磨、所有刁难、所有看似残忍的报复背后,最深藏不露、也最不堪一击的内核。
他不是恨她这个人。他是恨她当年的“背叛”,恨她轻易地“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而比这更让他无法忍受、更让他自我鄙夷的,是他自己即便经历了这样的“背叛”和“放弃”,却依然无法真正地将她从心底连根拔除,依然会被她牵动情绪,依然会因为她而痛苦、而失控。
所以他要用合约将她绑在身边,用保姆的身份羞辱她,用各种方式折磨她……这一切看似是胜利者的惩罚,实则是一个骄傲到极点的男人,对自己无法掌控的情感,所做的最笨拙、最扭曲、也最无力的反抗。
他建造了一座黄金牢笼囚禁她,以为关住的是她的尊严和自由。可直到此刻,醉酒后卸下所有防备,他才不得不承认,被关在这座牢笼里的,从来不只是她。
还有他自己。
那个被她“抛弃”后,却依然可悲地、顽固地爱着她的,他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心中那扇紧锁的、充满了恨意和不解的大门。门后,不是释然,不是原谅,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悲凉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细微的震动。
我们两个人,都成了过去那段感情的囚徒。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囚禁我,又何尝不是在用同样的方式,囚禁着那个无法从过去走出来的、痛苦的自己?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眼角处,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湿润痕迹。看着他因为极度痛苦而微微扭曲的俊朗面容。看着他额头上与我相贴处,传来的那阵冰冷的、却仿佛蕴含着火山般炽热情绪的颤抖。
一直紧绷的、用于防御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悄然碎裂了一道缝隙。
恨意依旧存在,怨气也未消散。但在这片荒芜的情感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抵着我的额头,任由他沉重而痛苦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地上那滩渐渐冷却的狼藉,无声地见证着这场两败俱伤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