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峙中,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在砂纸上磨过,粗糙而难熬。
我跪在那里,手下机械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毛巾摩擦着湿润的地毯,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全部的感官却像高度灵敏的雷达,紧紧锁定着身后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目光,从一开始的锐利审视,到后来因为我彻底的无视而逐渐积聚起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像一头习惯了掌控一切的猎豹,原本悠闲地看着爪下的猎物徒劳挣扎,却发现这猎物忽然不再挣扎,甚至不再恐惧,只是用一种死寂的平静回应他。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显然让他极其不适。
空气中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要凝成实质。我后背的肌肉绷得发疼,但依旧维持着擦拭的姿势,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我在等。等他自己打破这僵局。我知道,他忍不住。
果然,在我换到第四盆清水,地毯上那块酒渍虽然颜色淡去,却注定要留下一块难看的水痕印记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冷笑。
那笑声很短,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冰冷怒意。
“呵。”
紧接着,是他从沙发上站起身的声音。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反弹声。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朝我走来。
最终,他在我身侧停了下来。很近。近到我低垂的视线里,能清晰地看到他拖鞋的边缘,以及他家居服裤脚熨烫出的利落线条。他高大的身影投下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用脚碰我,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种视角带来的压迫感,比直接的触碰更甚。
“沈清弦。”他又叫了我的名字,这一次,声音里淬着明显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儿,“我在问你话。”
“你的傲骨呢?”他重复着那个问题,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被狗吃了吗?还是说,沈家一倒,你就连带着把那点可怜的自尊也一起打包扔了?”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比之前更加恶毒。他在逼我回应。用最不堪的语言,试图撬开我紧闭的蚌壳,非要看到内里流血的血肉才甘心。
我擦拭的动作,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我知道,不能再无视下去了。否则,只会激怒他采取更过分的手段。而今晚,我实在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灵,都已经被透支到了极限。我需要一个了结,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先将手里那块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轻轻放进了身边的水盆里。浑浊的水面荡漾了一下,映出头顶昏暗灯光扭曲的倒影。
然后,我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其缓慢,仿佛要将周围所有冰冷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用来镇定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用来冰封住眼底可能残存的任何一丝波澜。
做完这个细微的准备动作,我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定格般的速度,抬起了头。
目光,由下而上,最先触及的是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然后是他紧抿的、透着冷厉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餐厅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轮廓显得愈发深邃英俊,却也愈发冰冷无情。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消的怒火,有被挑衅的不悦,有居高临下的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急于求证什么的焦灼。
我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者泪水。相反,我甚至微微牵动了嘴角,努力扯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弧度标准的微笑。
那个笑容,挂在因为我刚才长时间低头擦拭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温顺,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完美,却没有灵魂。
我用一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语调,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餐厅里,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落地,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陆先生,您搞错了。”
我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声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沈家大小姐……”
“三年前就死了。”
这句话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那双一直牢牢锁住我的眼睛,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了。里面翻涌的所有情绪——怒火、不悦、审视、焦灼——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愕然所取代。
他预想了我的无数种反应。或许是歇斯底里的反驳,或许是崩溃无助的哭泣,或许是隐忍不甘的怒视……他准备好了应对所有的激烈情绪,准备好了用更冷酷的言语将她打压下去。
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这样一种彻底的、平静的、带着死寂意味的……认命。
这不是认输。认输还带着不甘和怨恨。而我这句回答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看着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惊愕,看着他微微张开的、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的嘴唇,看着他整个人僵在那里的姿态,心里奇异地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我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让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的膝盖稍微舒服一点,然后,迎着他不复冷静的目光,补上了最后一句,也是将我们之间过去彻底斩断的一句:
“现在跪在您面前的……”
我的目光下垂,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那块我刚刚奋力擦拭过、却依旧留有痕迹的酒渍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只是保姆,沈清弦。”
保姆,沈清弦。
没有家世背景,没有过往荣光,甚至没有了那份与之匹配的“傲骨”。只是一个为了钱,可以跪在这里擦地板的、最普通的打工者。
我重新低下了头,不再看他。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外表只剩下这具名为“沈清弦”的躯壳,和一层名为“温顺”的、坚硬的保护色。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他认识、他恨着、或许也曾经爱过的“沈家大小姐”,在他心里,也彻底死了。
而我们之间,只剩下最赤裸、最冰冷的合约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