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辐射尘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悬浮,如同一层永不消散的丧葬薄纱,将废弃的“磐石营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黄之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腐物和辐射微粒混合的刺鼻味道,灼烧着喉咙。营地的喧嚣被一种沉重的死寂取代,只有压抑的咳嗽声、伤员的呻吟和盖革计数器低沉的“沙沙”声,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侵蚀着人的神经。
营地的中心,那口被粗大铁链锁住、用厚实预制板盖住的深井旁,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人群沉默地围拢着,一张张沾满污垢、疲惫不堪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慌。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井口,又或是死死盯着站在井盖旁的老爹和林薇。
老爹的脸色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蜡黄,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沟壑,那双平日里深邃如渊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拐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林薇站在他身侧,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凝重。她手中拿着一个简陋的玻璃试管,里面盛放着刚从井底打上来的一小份水样。
那水样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稀释血液般的暗红色。更令人心悸的是,水样表面漂浮着一层细密的、不断蠕动、散发着微弱幽绿光芒的絮状物。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铁锈腥气和某种腐败甜腻的恶臭,正从敞开的试管口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人忍不住干呕。
“都看到了?”老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扫过人群,每一个被他视线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这水……不能喝了。”林薇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如同冰冷的宣判,“初步检测,辐射值严重超标,超出安全阈值十倍以上。水样中发现未知的强效生物毒素和放射性污染源,具体成分需要时间分析,但可以肯定,饮用或长期接触,会导致内脏快速衰竭、神经系统崩溃、皮肤及肌肉组织溶解性溃烂,最终在极度痛苦中……异化或死亡。”
“异化”两个字,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个拾荒者的心脏。他们见过太多因辐射或毒素而异变的怪物,那些扭曲、疯狂、失去人性的存在,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不能喝了?!那我们喝什么?!”
“完了……全完了!水源都毁了!”
“是掠夺者!肯定是‘铁爪’那帮杂碎干的!临走前毁了我们的井!”
“放屁!我看就是那个灾星封野引来的辐射污染!他身上的邪门劲儿,把地底下的脏东西都招出来了!”
“对!就是他!自从他来了,营地就没好事!掠夺者,鼠群,现在连水都没了!”
“杀了他!把他献祭给井神!说不定还能救回水源!”
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迅速转化为对“替罪羊”的疯狂寻找和攻击。封野的名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怨恨。无数道充满恶意和杀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狠狠扎向营地角落那个倚靠在冰冷预制板上的身影。
封野拄着合金短矛,半闭着眼睛,仿佛对周遭的滔天恶意毫无所觉。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干裂而翻起死皮,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灼烧般的痛楚。双腿被厚厚绷带包裹的地方,麻木之下是蠢蠢欲动的撕裂感。体内冰火冲突的能量在重伤和脱水状态下,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每一次细微的涌动都带来剧烈的痛苦。林薇的警告——“伤敌也伤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强行使用力量的可怕代价。
疤脸强站在人群前方,他左肩胛骨处裹着厚厚的、渗着黄褐色脓血的肮脏绷带,整条左臂无力地耷拉着,脸上那道蜈蚣般的刀疤因怨毒而扭曲蠕动。封野那致命一矛不仅废了他一条胳膊,更彻底粉碎了他争夺营地掌控权的野心。此刻,看到人群的怒火被引向封野,他独眼中闪烁着狂喜和残忍的光芒。
“都听见林医生的话了!”疤脸强嘶哑地咆哮,声音因伤痛和激动而变调,却充满了煽动性,“水!我们的命根子!被毁了!为什么早不毁晚不毁,偏偏在封野这个灾星在营地的时候毁?!掠夺者是他引来的!鼠群也是冲着他来的!现在连地底下的水都因为他身上的邪气变毒了!他就是个行走的瘟疫源!留着他,我们所有人都得被耗死!渴死!烂死!”
他猛地指向封野,如同在指认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看看他!躺在那里,半死不活!可他消耗的是什么?是我们最后那点干净的水!是林医生手里救命的药!他一个人,顶得上我们十个人!二十个人的消耗!现在水没了,药还能剩多少?用在他身上,值吗?!他除了给我们带来灾祸,还能带来什么?!”
恶毒的指控精准地戳中了每一个在干渴和死亡阴影下挣扎的人的痛点。看着封野身前那个几乎见底的、浑浊不堪的水囊,再看看自己手里干瘪的水袋,强烈的对比和不公感瞬间点燃了更深的怨恨。
“强哥说得对!把他丢出去!”
“让他自生自灭!省下水救能救的人!”
“杀了他!用他的血祭井!”
群情激愤,有人甚至捡起了地上的石块。
“够了!”老爹猛地一顿拐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喧嚣。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疤脸强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大敌当前,自乱阵脚,是取死之道!水源被毁,原因尚未查明!胡乱归咎,只会让营地更快崩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林薇:“林丫头,营地现有净水储备,还能支撑多久?”
林薇的声音依旧清冷,报出的数字却让所有人的心沉入冰窟:“集中管控,严格配给,每人每天最低生存量……最多支撑三天。伤员和重劳力……酌情增加,但也无法超过五天。”
五天!
这个数字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绝望的阴云,比辐射尘更加沉重地笼罩下来。刚刚被老爹压下的骚动再次抬头,这一次,是对生存本身的绝望。
疤脸强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但看着老爹冰冷的目光,他强压下怨毒,转而用一种“忧心忡忡”的语气说道:“老爹,五天……弹指一挥间啊!当务之急,是找到新水源!可外面废墟什么情况您也知道,干净的水源比黄金还稀少!而且危机四伏……派谁去?怎么找?”
他话音一转,独眼再次瞟向封野,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封野兄弟,你本事大,点子多。上次在冷却塔,在污水厂,都显了神通。这次营地生死存亡,你是不是……也该为兄弟们出把力了?找水这活,危险是危险了点,但除了你,还有谁能担此重任?难道让那些连刀都拿不稳的老弱病残去送死吗?”
又是捧杀!又是阳谋!
疤脸强将封野架在“唯一希望”的火堆上烤。找水?在未知的废墟中寻找干净水源,无异于大海捞针,九死一生!不去?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渴疯的人群撕碎!
封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被干渴灼烧出的虚弱。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
“水……我会找。”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复杂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但,”封野的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冷冷扫过疤脸强和老爹,“我有条件。”
“第一,给我两天时间休养。我现在动不了。”他指了指自己缠满绷带的腿和苍白如纸的脸。强行行动,不用鼠群,他自己就能把自己耗死。
“第二,我需要人手。大壮,阿木,老烟头。”这是他仅存的、勉强可以信任的力量核心。
疤脸强立刻皱眉:“大壮阿木是你的心腹,没问题。老烟头?那老棺材瓤子能干什么?拖后腿吗?”
“他对营地周边废墟的熟悉,比你们任何人都强。”封野的声音不容置疑,“另外,我还要兑换点的老张头。他懂得分辨一些可食用植物,或许对找水有帮助。”
疤脸强还想反对,老爹却点了点头:“可以。人手你定。还有呢?”
“第三,”封野的目光变得锐利,“配给!在我外出找水期间,我指定的人,包括我自己,必须保证足量的净水和食物配给!尤其是水!没有力气,怎么找水?”他必须为仅存的、愿意跟随他的人争取生存的保障。
疤脸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这是趁火打劫!营地水这么紧张……”
“不给?”封野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那你们……自己去找。”
人群再次骚动。有人觉得封野贪婪,但更多的人在死亡的威胁下,觉得只要能找到水,这点要求……似乎也可以接受?
老爹深深看了封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算计,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他最终缓缓点头:“给他。林薇,从我的份额里拨出一部分,优先保障封野和他小队的需求。其他人……配给减半。”
命令一下,人群哗然,但面对老爹的威严和封野这个“唯一希望”,反对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怨毒在无声流淌,尤其是看向封野时。
“第四,”封野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决绝,“我需要武器和装备。短矛还我。再给我一把弩,二十支弩箭。每人一件厚皮护甲。林医生……我需要额外的伤药和压制能量冲突的药膏。没有药,我撑不到找到水源。”
这是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凶险做准备,也是在争取活下去的资本。
林薇清冷的目光与封野对视了几秒,仿佛在评估他身体的状态和成功的可能性。最终,她微微颔首:“药膏可以给你。但记住我的话,‘控制不住,就是死’。”
条件谈妥。
营地短暂的焦点转移到了封野身上,但那不是希望的光,而是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沉重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期待。人群在老爹的呵斥下缓缓散去,重新投入到加固围墙、清点那可怜物资的麻木工作中,只是气氛更加压抑,干渴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烧着每个人的喉咙和理智。
封野重新靠回冰冷的预制板,闭上了眼睛。大壮和阿木默默地守在他身边,眼中充满了担忧。老烟头佝偻着背,在不远处清理着工具,浑浊的目光扫过封野苍白的脸,又望向营地外那片灰暗死寂的废墟,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
干渴的滋味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喉咙和口腔里啃噬。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体内冰火能量的冲突,在缺水的状态下似乎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脏腑间滚动。皮肤下的蓝金纹路传来阵阵灼痛和撕裂感,左臂的旧伤处更是如同有冰锥在反复凿击。
林薇的药膏散发着微弱的清凉,勉强压制着狂暴的能量,但也带来一种深沉的疲惫。两天休养?这不过是延缓死刑的喘息。废墟之中,干净的水源如同沙漠中的幻影,而虎视眈眈的,不仅有变异兽、掠夺者,更有营地内部那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的毒蛇。
封野的意念艰难地沉入体内,避开那冲突最激烈的漩涡,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冰凉溪流,试图滋润干涸撕裂的经脉,修复最细微的创伤。这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在沙漠中用露水浇灌枯苗。
他必须活下去。
为了身边仅存的人。
为了解开水晶的秘密。
也为了……撕碎那笼罩而来的、名为绝望的巨网。
水源的危机,如同绞索,已紧紧套在了“磐石营地”的脖颈上。而解开这绞索的唯一钥匙,似乎被命运,再次抛向了风暴中心的封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