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腊月的雪，下得绵密而执着，将文渊阁的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只在檐角漏出几缕金光，像给这栋承载着无数文书的阁楼，镶了道温暖的边。七张梨花木案沿墙排开，案上堆着待拟的昭雪文书，每张纸的页眉都印着 “永熙元年 昭雪” 字样，朱红的印章在雪光里泛着庄严的光。
李默言的案头摊着赵青的卷宗，这位中立派阁臣正用小楷誊写平反缘由，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 “沙沙” 的轻响。“景泰三年三月十五，秀女赵青被诬‘盗珠自缢’，实乃赵珏私怨构陷……” 写到 “私怨” 二字时，他忽然停笔，抬头看向窗外 —— 那里的红梅开得正盛，让他想起卷宗里记载的，赵青最喜欢用胭脂点染梅枝，说 “女子的风骨，该像梅花一样，冷天里才香得硬气”。
“李大人，北境将军的昭雪文书写好了吗？” 周延的声音带着铠甲的沉响，这位独臂将军手里捏着份军报，上面是北境士兵联名请求为老将军平反的血书，“将士们说，若能让将军的牌位进忠烈祠，他们愿意多守三年边关。”
李默言接过军报，见上面的指印层层叠叠，像无数双渴望公道的手。他在文书上添了句 “追封镇北侯，子孙袭爵三代”，笔尖比别处重了些：“周将军觉得这样妥当？”
“妥！” 周延一拍案，案上的砚台跳了跳，“那老小子生前最看重‘忠烈’二字，当年拒绝赵珏收买时，说‘我爷爷的牌位在忠烈祠，我不能让他蒙羞’。现在把他也请进去，爷孙俩做伴，正好！”
刘芳正在核校李御史的昭雪文书，这位掌言路的女御史将案上的证据一一排列：刘忠的供词、染血的账册、陈管家的书信…… 每样都用红绳系着，像串沉甸甸的钥匙，要打开尘封二十年的锁。她在文书末尾添上 “恢复原职，追赠御史大夫”，忽然想起李御史的儿子李昭雪，那个在破庙里长大的少年，此刻或许正在国子监的窗下读书，不知道父亲即将恢复名誉。
“刘御史，” 林文昭抱着江南的民情簿走过来，簿子上贴着张苏州百姓画的 “还魂图”，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雪地里站起，手里捧着柳枝，“赵青的侄女托人带信来，说想给姑姑取个谥号，问‘贞烈’二字行不行。”
刘芳看着那幅画，忽然红了眼眶：“告诉她，朝廷已经拟了‘贞烈’，还会在苏州给赵青建祠，让后世子孙都知道，有个叫赵青的女子，宁死不做权贵的玩物。” 她将赵青的文书递给林文昭，“你是江南人，帮着润色润色，用些百姓能看懂的话，别写得太文绉绉。”
林文昭接过文书，见上面写着 “秀女赵氏，秉性贞洁，遭奸人所害，今昭雪”，觉得确实太硬。他提笔改成 “苏州女子赵青，生得端正，性子刚直，被坏人害死，现在朝廷说她是好人，让她回家”，念了两遍，觉得像在说给邻家姑娘听，才满意地放下笔。
王砚正在抄写《昭雪布告》的草稿，这位掌科举的阁臣特意用了最浅显的白话：“…… 二十年前，有些好人被冤枉了，朝廷知道错了，现在要改。被害死的，我们给他们磕头；被赶走的，我们接他们回家；他们的孩子，该读书读书，该做官做官，没人敢再欺负……”
张启核对着赐钱的数目，眉头却皱着：“按每户五十两安家银算，三百七十户就得一万八千五百两，再加上建祠、追封的开销，国库怕是……”
“从赵珏抄没的家产里出。” 苏凝的声音忽然从阁外传来，众人抬头，见太后披着件灰鼠皮斗篷，斗篷上的雪还没化，像落了层碎玉。她走到案前，拿起赵青的昭雪文书，指尖拂过 “贞烈” 二字，“这些钱，本就是他们的 —— 赵珏贪的军饷里，有北境将士的血；占的田产里，有江南百姓的汗；抢的钱财里，有冤者的命。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赵晏跟在后面，手里拿着苏凝昨夜拟的《平反章程》，上面用朱笔圈着 “永不翻案” 四个字：“娘，儿臣觉得该在布告里加上这句，让那些被平反的家人放心，朝廷认了错，就不会再改口。”
苏凝点头，将文书放回案上：“还要加上‘凡当年被迫做伪证者，只要坦白，一概不究’。那些人里，有不少是被赵珏胁迫的，给他们条出路，才显得朝廷有气度。”
阁外的雪越下越大，像在为这些迟来的文字，轻轻敲着节拍。张廷玉正在撰写《国史》增补卷，将平反的案子一一记录，笔锋沉稳如老松：“老臣在‘史论’里写了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后觉得如何？”
“加上‘民心即天心’。” 苏凝望着窗外的雪，“朝廷做的事，百姓都看在眼里。你改了错，他们就信你；你捂着错，他们就远你。这昭雪文书，不是写给死人看的，是写给活人看的 —— 告诉他们，朝廷心里装着公道。”
文渊阁的烛火燃了整夜，七人的影子在墙上交织，像幅正在完成的拼图。天快亮时，第一份昭雪文书终于定稿。李默言拿起那枚 “内阁” 印信，重重盖在文书末尾，七根竹节的印钮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像七个声音在齐声宣告：我们来了，为你们昭雪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雪雾，照在刚张贴的《昭雪布告》上。百姓们围在红墙前，有识字的人念着上面的字，念到 “赵青”“李御史” 的名字时，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指着布告上的名字，对身边的小姑娘说：“你奶奶的名字在这儿！朝廷说她是好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却跟着老妪对着布告磕头，额头的雪沫子沾在脸上，像挂着串碎钻。
苏州的码头边，赵青的侄女正拆着兰统领送来的包裹，里面是昭雪文书和那支桃木小箭。她摩挲着箭杆上的 “青” 字，忽然对着京城的方向跪下，雪落在她的发间，像落了层霜，却冻不住眼里的泪 —— 那是二十年的等待，终于等来的一句 “你姑姑是好人”。
北境的军营里，周延将昭雪文书念给将士们听，念到 “追封镇北侯” 时，满营的士兵齐刷刷地跪下，对着南方磕头，雪地里的头盔反射着晨光，像片闪烁的星辰。
文渊阁的案上，昭雪文书堆成了小山，每张都盖着鲜红的印，在雪光里泛着温暖的光。苏凝看着这些文书，忽然觉得心里空了块地方，又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 那是卸下重负的轻，是弥补遗憾的暖，是让公道照进现实的亮。
昭雪文书不是结束，是开始。是让那些被辜负的岁月，重新有了重量；让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重新有了温度；让那些在黑暗里等待的人，终于看到了光。就像这永熙元年的雪，下得再大，终究会化，化成滋养春天的水，让埋在土里的种子，能顶着雪，冒出芽，带着倔强的生机，迎接崭新的日子。
雪停时，赵晏捧着昭雪文书走进太庙，将它们放在历代先帝的牌位前。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梁上交织成淡淡的网，像在告诉那些逝去的帝王：这个朝代，正在学着认错，学着弥补，学着让公道比雪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