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鎏金铜炉里燃着安息香,烟缕笔直地往上飘,却被龙榻边浓重的药味冲得七零八落。皇帝陷在铺着白狐裘的锦被里,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往日里能镇住满朝文武的威严,如今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他的呼吸像破风箱,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停顿,守在旁边的御医们垂着手,大气不敢出,药箱上的铜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殿下,药温正好。” 沈文将描金药碗递到赵瑞手里,指尖避开滚烫的碗沿。药汁是太医院熬了三个时辰的参茸汤,里面加了天山雪莲和千年灵芝,光是药材就值上千两白银,可皇帝这几日喝下去,气色却没见好转。
赵瑞接过药碗,袖口轻轻擦过碗沿的水渍。他穿了件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萱草 —— 萱草象征孝亲,是他特意让人绣的。侍疾这三个月,他换了二十多件常服,件件都是素色,连玉佩都选了最不起眼的羊脂玉,就是要在皇帝和宫人面前,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孝子模样。
“父皇,该吃药了。” 赵瑞俯下身,声音放得比安息香的烟还要轻。他先用银匙舀了半勺药汁,放在唇边吹了吹,又自己抿了一小口,确认不烫也没有苦涩到难以下咽,才送到皇帝嘴边。药汁沾在皇帝干裂的唇上,像滴落在干涸土地上的雨,瞬间就被吸收了。
皇帝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看清过无数人心机的眼睛,此刻蒙着层白雾,连近在咫尺的儿子都认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瑞儿……”
“儿臣在。” 赵瑞立刻握住皇帝枯瘦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块冰,指节因为常年握笔而生的厚茧,如今软得像棉花。他把皇帝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焐着,另一只手继续喂药,“父皇乖,喝了药,明天就能陪儿臣去御花园赏菊了。”
这话半真半假。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金蕊吐丝,可皇帝这身子,别说赏菊,连坐起来都费力。但赵瑞每天都这么说,像哄孩子似的,皇帝听了,总会多喝两口药。
站在殿角的李德全暗暗点头。这几个月,他见多了皇子们的 “孝心”:二皇子赵恪来时,总带着一堆武将,要么说军饷不够,要么说要亲征西北,每次都惹得皇帝咳嗽不止;四皇子赵承倒是安静,却总在侍疾时提起江南盐税,话里话外都是要皇帝放权给他;只有五皇子赵瑞,从不多说朝政,只聊些小时候的事 —— 说父皇教他骑射时摔了跤,说母妃在世时总炖莲子羹,说兄弟几个抢点心吃,那些琐碎的往事像温水,一点点熨帖着皇帝焦躁的心。
“咳…… 咳咳……” 皇帝喝了小半碗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赵瑞立刻放下药碗,用帕子轻轻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他没叫御医,也没喊内侍,只是顺着皇帝的背,低声哼起了首童谣 —— 那是母妃生前哄他们睡觉时唱的,调子简单,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皇帝的咳嗽渐渐停了,竟在赵瑞的哼唱中慢慢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赵瑞不敢动,维持着托背的姿势,直到确认皇帝睡熟了,才轻轻抽出被压着的手,袖口已被冷汗浸得发潮。
“殿下,歇会儿吧。” 沈文递过杯热茶,看着赵瑞眼底的乌青,“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赵瑞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李德全刚才看我的眼神,你看见了吗?”
沈文点头:“看见了,带着赞许。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能得他说好,比十个朝臣举荐都有用。”
“不够。” 赵瑞摇摇头,指尖在杯沿划了个圈,“父皇的病时好时坏,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二皇兄在军中的势力,四皇兄在江南的根基,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动摇的。还有老七……”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青州送来的折子,说他把王启年贪墨的银子都赈了灾,百姓都快把他当神佛供了。”
沈文压低声音:“要不要…… 让青州那边找点麻烦?比如……” 他做了个 “天灾” 的手势 —— 青州刚入冬,若是让几个懂得水利的人暗中做点手脚,弄出个小规模的决堤,既能让赵晏焦头烂额,又能显得像是天意。
赵瑞却摇了头:“不行。父皇现在最看重‘仁’,老七赈灾得民心,我要是在这事上动手脚,一旦败露,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喝了口茶,茶味清苦,刚好压下心头的躁意,“你去告诉李嵩,让他在朝堂上提一提,说青州赋税减免太多,恐影响国库,建议陛下派个钦差去‘巡查’。钦差人选…… 就推二皇兄的人。”
沈文眼睛一亮:“殿下高明!二皇子的人去了,定会跟老七起冲突,不管谁输谁赢,都能让他们结下死仇。”
赵瑞没接话,只是看向龙榻上的皇帝。老人的呼吸平稳了些,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也是这样,在批阅奏折时睡着了,眉头紧锁,他和兄弟们不敢吵,只是悄悄在旁边叠纸船。那时的乾清宫,没有药味,只有淡淡的墨香和孩子们的笑声。
“沈文,” 赵瑞轻声道,“把那盆‘醉杨妃’搬到父皇床前。” 那是盆罕见的粉菊,花瓣层层叠叠,像贵妃醉酒时的酡颜,是他特意让人从御花园移来的,“父皇以前最爱这花。”
沈文应声而去,心里却明白,殿下搬花是假,是想让醒来的皇帝第一眼就看到这份 “细心”。这宫里的孝心,从来都掺着算计,可赵瑞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能让这算计看起来像真情,连自己都快信了。
夜色渐深,乾清宫的灯还亮着。赵瑞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手里捧着本《论语》,低声诵读着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混着药味和花香,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
殿外,李德全对着值夜的小太监悄声道:“看好了,别让任何人惊扰了五殿下和陛下。” 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那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块被掰碎的玉。储位之争的暗流,就藏在这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而五皇子赵瑞的 “仁孝”,或许正是能搅动这暗流的那块石头。
天快亮时,皇帝忽然呓语:“瑞儿…… 储君……”
赵瑞猛地抬起头,心脏跳得像擂鼓。他看向皇帝,老人依旧睡着,或许只是随口梦话。可他知道,这句话,会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御前侍疾的日子还长,他有的是耐心,把这 “仁孝” 的戏码唱下去。毕竟,在这波谲云诡的储位之争里,能笑到最后的,往往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