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宫的佛堂里,檀香总比别处更浓郁些。太后跪在蒲团上,手里的紫檀佛珠捻得极慢,每转动一颗,都像是在掂量什么千斤重的物件。佛龛上的长明灯跳了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一尊沉默的神佛。
“来了?” 她头也没抬,声音裹在檀香里,显得有些发闷,“养心殿的棋,下完了?”
柳若微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膝盖压着冰凉的金砖,声音却稳得像潭深水:“回姑祖母,下完了。皇上…… 似有触动。”
“似有触动?” 太后终于转过身,手里的佛珠 “啪” 地落在案上,穿珠的红绳勒出深深的痕,“哀家教你的‘点到即止’,是让你把话嚼碎了喂,不是让你隔着纱纸说话!苏凝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比你想的重十倍,一句‘太过严苛’,顶什么用?”
柳若微的额头抵着地面,能清晰地闻到金砖缝隙里的霉味:“臣妾愚钝,只敢试探着说……”
“试探?这宫里的机会,试探一次就少一次!”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案上的佛经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你以为苏凝是吃素的?她今早已经让人把七皇子的字送到养心殿了,字字工整,还特意在‘孝’字旁边注了‘母教严,儿当敬’—— 这是在告诉皇上,她的严苛,是为了皇家好!”
柳若微的后背沁出冷汗,浸湿了月白襦裙的里衬。她果然还是慢了一步。苏凝的反应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几乎是她在养心殿开口的同时,就已经布好了后手。
“姑祖母息怒,是臣妾考虑不周。”
太后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哀家不是怪你,是怕你掉以轻心。苏凝这女人,最擅长把‘算计’裹在‘贤德’的糖衣里,当年先皇后就是被她这招骗了,到死都以为她是贴心姐妹。”
柳若微站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太后鬓边的赤金抹额上。那抹额上镶着颗鸽血红宝石,是先皇赏的,据说能压惊,可此刻在长明灯下,却泛着妖异的光。
“姑祖母,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皇上若是信了苏凝的‘母教严’,臣妾之前的话,反倒成了搬弄是非。”
“信?帝王哪有真信的人。” 太后拿起案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茶味苦涩,却让她的眼神更清明,“皇上信的是‘权衡’。他既要苏凝的‘贤德’稳住前朝后宫,又怕苏家的‘势’压过皇权。你要做的,不是让他不信苏凝,是让他心里的‘怕’,多过‘信’。”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画了个圈:“七皇子是枚好棋子,苏凝把他当‘储君’养,你就把他当‘软肋’戳。但不能直接戳,得借别人的手。”
柳若微的心猛地一跳:“别人的手?”
“镇国公。” 太后吐出三个字,目光锐利如鹰,“那老头子最护短,听说你在养心殿提了七皇子,今早已经在朝上跟兵部尚书呛起来了,说‘后宫不得干政,贤妃该学学皇后的端庄’—— 这不就是送上门的机会?”
柳若微忽然明白了。镇国公的刚愎自用,就是苏凝最大的破绽。她只需要轻轻推一把,就能让这头老狮子冲进养心殿,把苏凝精心维持的 “母慈子孝”,撞得粉碎。
“姑祖母是说……”
“让你父亲写封信。” 太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说苏州漕运最近不太平,有漕帮借着‘七皇子外祖家’的名头,私运盐铁。让你父亲把信递到御史台,别指名道姓,只说‘外戚势力渗透漕运’—— 剩下的,自有言官替你说。”
柳若微倒吸一口凉气。这招太险了!牵扯漕运和外戚,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连柳家都可能被卷进去。
“姑祖母,这…… 这会不会太过了?”
“过?” 太后冷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哀家在这宫里活了五十年,见过最狠的刀,都是裹着棉花的。你不捅她一刀,她就会剜你的心!当年先皇后的小儿子,怎么死的?不就是因为挡了苏凝的路,一场‘风寒’就没了!”
佛堂里的檀香忽然变得刺鼻,柳若微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她想起父亲送她入宫时说的 “万事求稳”,可这宫里,根本没有 “稳” 这条路可走。
“臣妾…… 遵旨。”
“不是遵旨,是为了你自己。” 太后看着她发白的脸,忽然放缓了语气,“哀家知道你怕。当年哀家刚入宫,第一次害人时,手抖得连茶杯都端不住。可你要记住,这宫里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父亲是个好官,柳家不能毁在你手里。”
她从腕上褪下只玉镯,塞到柳若微手里。那玉镯温凉,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是太后的陪嫁之物。
“这镯子你戴着。” 太后的指尖划过玉镯的纹路,“里面藏着半张漕运图,是当年先皇查漕帮时留下的。若是你父亲那边出了岔子,就把这图给皇上 —— 他会明白,你柳家是忠于他的。”
柳若微握着玉镯,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底,让她打了个寒颤。这哪里是玉镯,分明是催命符。要么用它扳倒苏家,要么用它保全柳家,没有第三条路。
“姑祖母,皇上若是知道……”
“皇上不会知道。” 太后打断她,目光坚定,“他只需要知道,苏家有问题,柳家是干净的。至于谁递的刀子,他不在乎,也不想在乎。”
佛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青黛挑着帘子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主子,镇国公府派人送了些野山参来,说是给七皇子补身子的。”
太后打开锦盒,看着里面粗壮的参须,忽然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这老东西,送参是假,想探哀家的口风是真。” 她合上锦盒,对青黛道,“告诉来人,就说哀家谢镇国公的心意,只是七皇子还小,虚不受补,让他自己留着补身子吧。”
青黛应声退下后,太后对柳若微道:“看见没?镇国公已经急了。他越急,破绽就越多。你那封信,得尽快送出去。”
柳若微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玉镯,指节泛白:“臣妾这就去安排。”
“等等。” 太后叫住她,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素银簪上,“换支簪子。明日去给皇上请安,就戴那支赤金步摇 —— 哀家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景仁宫的恩宠,压得住凤仪宫的势。”
走出福寿宫时,天又开始飘起细雨。柳若微把玉镯藏在袖中,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像一道无声的誓约。她知道,从接过这镯子的一刻起,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 那个在苏州府临窗绣花的柳若微,已经死在了福寿宫的佛堂里。
晚晴撑着伞迎上来,看见她苍白的脸,担忧地问:“娘娘,太后是不是说重话了?”
柳若微摇摇头,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晚晴,” 她忽然说,“去取笔墨,我要给父亲写信。”
回到景仁宫,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父亲的脸,母亲的笑,苏州府院里的海棠树,一一在眼前闪过,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可当她想起太后说的 “先皇后的小儿子”,想起苏凝鬓边那支看似温婉的珠钗,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一道决绝的墨痕。
信写得很短,只有寥寥数语:“依计行事,速递御史台,保全家。”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玉镯的缝隙里,又重新戴回腕上。玉镯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却让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只手在拍门。柳若微知道,这场由她掀起的风浪,已经无法平息。而她能做的,只有握紧这枚藏着秘密的玉镯,在太后和苏凝的夹缝里,杀出一条生路。
“娘娘,夜深了,睡吧。” 晚晴端着安神汤进来,看见她对着烛火发呆,轻声劝道。
柳若微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眼神却比烛火还要亮:“晚晴,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晚晴愣了愣:“听说明日就晴了。”
“那就好。” 柳若微笑了笑,那笑意里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天晴了,才能看清楚路。”
她喝了口安神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这深宫的雨,从来都不是为了洗涤尘埃,是为了冲刷血迹。而她,已经做好了弄脏手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