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背完最后一句,小小的身子还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额角渗出的细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悬了片刻,终究滴落在月白锦袍的前襟上,洇出一小团深色的水渍。他微微喘着气,却没敢抬头,只将耳朵竖得高高的,像只等待评判的小兔子。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见香炉中青烟盘旋的微响。皇帝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指尖还停留在方才批阅奏折的朱笔上,笔杆是湘妃竹制的,带着细密的棕褐色斑纹,此刻却被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目光落在赵昀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专注 —— 这孩子背得不仅字句无错,连 “逝者如斯夫” 的怅然、“后生可畏” 的锐气,都藏在童稚的语调里,竟有了几分读透文意的意味。
侍立在角落的李总管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在宫里待了三十年,从先帝时的小太监做到如今的总管,见过三任皇子启蒙,却从未见过哪个孩子能在五岁年纪,把《论语》背得这般有风骨。尤其是那句 “匹夫不可夺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倒有几分当年陛下未登基时的影子。他悄悄抬眼瞥了苏凝一眼,见她依旧垂着手,鬓边的珍珠步摇安静地悬着,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波澜不惊,心里却暗叹:这位凝妃娘娘,藏得真深。
苏凝的手心早已沁出薄汗,帕子被绞得变了形。她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那目光像带着钩子,要把她心底的想法都勾出来。她知道,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重要 —— 夸得太满,会显得贪心;谦得太过,又会辜负皇帝的兴致。
“…… 匹夫不可夺志也。”
赵昀的声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时,皇帝忽然 “啪” 地一声放下了朱笔。笔杆落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捧着茶盏的小太监手一抖,青瓷杯沿撞上托盘,叮当地响了一声。
紧接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龙椅上荡开,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好!好一个‘匹夫不可夺志’!”
皇帝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晨光中展开,金线绣成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片鳞甲都闪着光。他几步走到赵昀面前,弯腰将孩子扶起来,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朕的昀儿,才五岁竟有这般慧根!这《论语》不仅背得滚瓜烂熟,连其中的筋骨都摸到了,当真是天纵奇才!”
赵昀被他扶着,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还带着点紧张,却又忍不住亮闪闪的:“父皇,昀儿没有骗您,真的背熟了。”
“朕信!朕怎么不信?” 皇帝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透着难得的温和,“比你几个哥哥强多了!你二哥七岁背《三字经》还磕磕绊绊,你三哥…… 哼,不提也罢。”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赵昀脸上,忽然沉声道,“昀儿,你可知‘匹夫不可夺志’是什么意思?”
赵昀愣了一下,小眉头皱起来,似乎在认真回想。苏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 她只教他背诵,从未深解句意,怕的就是言多必失。
“是…… 是说……” 赵昀咬着唇,小手攥紧了皇帝的衣袖,“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被人抢走志向?”
这话一出,皇帝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他仰头大笑:“说得好!正是这个意思!小小年纪,竟能悟透此理,难得!难得!” 他转向苏凝,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凝妃,你教得好。”
苏凝忙屈膝行礼:“陛下谬赞,都是皇子天资聪颖,臣妾不敢居功。”
“你当得起这夸赞。”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此子…… 颇有储君之相。”
“储君之相” 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御书房里掀起惊涛骇浪。李总管的脸色微变,忙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苏凝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苏凝心头剧震,几乎要站不稳。她知道皇帝宠爱昀儿,却没想到会说出这般重话。储君二字,是蜜糖,也是砒霜 —— 多少皇子因为这两个字,成了众矢之的,最终落得个凄惨下场。她猛地跪下身,拉着赵昀一同叩首:“陛下!万万不可!皇子年幼无知,怎担得起‘储君’二字?此语若传出去,怕是会招来非议,害了皇子啊!”
赵昀被母亲按在地上,懵懂地看着父皇,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笑着的母妃,突然就跪了下来。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母子,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却多了几分深意:“你倒是谨慎。”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如此紧张。” 话虽如此,他却没收回那句 “储君之相”,反而抬手道,“起来吧,地上凉。”
苏凝这才带着赵昀起身,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却掩不住她微微发白的脸色。她知道,皇帝这话看似是安慰,实则已经把话放了出去 —— 御书房里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储君之相” 四个字,不出半日,就会传遍整个皇宫。
皇帝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朱笔,却没再批阅奏折,反而对赵昀招了招手:“昀儿过来,到父皇这里来。”
赵昀怯生生地走到书案前,皇帝便拉着他的小手,指着奏折上的字问:“这个字认识吗?”
“是‘国’字。” 赵昀奶声奶气地回答。
“那这个呢?”
“是‘民’字。”
皇帝越问越有兴致,赵昀竟也答得八九不离十。苏凝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的身影被晨光拉长,交织在铺着明黄桌布的书案上,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 母凭子贵这条路,她终究是踏进来了,只是前路是坦途还是深渊,谁也说不准。
李总管悄悄退到殿外,对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心领神会,转身就往宫外跑 —— 有些消息,是必须第一时间传到各宫去的。御书房内的暖意,终究是锁不住要飞出去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