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竹窗被暮色染成了青灰色,苏凝坐在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支凤钗。凤凰尾羽上的东珠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鸽血红宝石镶嵌的凤眼却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映得她眼底一片复杂。
挽月端来一碗莲子羹,瓷碗边缘还留着淡淡的药香 —— 这是今日贤妃宫特意送来的,说是用 “回春散” 的药渣熬的,既能安神,又能熟悉药性。羹汤里的莲子炖得绵烂,入口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像极了此刻苏凝的心境。
“小主,这羹快凉了。” 挽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自青黛走后,苏凝便对着凤钗坐了一下午,茶饭未进,连翻书的指尖都透着股僵硬。
苏凝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三张纸上:一张是青黛留下的库房地图,朱砂圈住的 “密档” 二字被烛火熏得发焦;一张是父亲从狱中传来的字条,只有 “勿念” 二字,墨迹却洇透了纸背,看得出写时手抖得厉害;还有一张是晚晴的生辰八字,是她前几日从旧物里翻出来的,纸角早已泛黄。
“挽月,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信点什么?”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挽月愣了愣,随即蹲在她膝前,望着她鬓边的凤钗:“奴婢不知道信什么,但奴婢知道,晚晴姐姐死得冤,苏大人在牢里受委屈,小主不能再让人欺负了。” 她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苏凝的手背上,滚烫的,“那日在游廊下,李德全说要在菊花宴上动手,他说…… 说要让您和贤妃娘娘‘凑一对’去阴曹地府。奴婢听得真真的!”
苏凝的指尖猛地收紧,东珠硌得掌心发疼。她想起晚晴落水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的午后,御花园的锦鲤突然翻着白肚浮上来,宫人说是 “水不干净”,如今想来,定是早被下了药,就等着晚晴靠近时动手。皇后的手段,从来都是这样,杀人不见血,连善后都做得滴水不漏。
“可若是去了,就是把整个碎玉轩的人都拖进泥潭。” 苏凝的目光扫过窗外,几个小太监正在打扫庭院,动作里带着惯常的谨慎。他们都是些没背景的宫人,跟着她在碎玉轩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若真卷进这场争斗,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
挽月却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发霉的桂花糕 —— 那是晚晴生前最后给她的点心,她一直舍不得扔。“小主还记得吗?晚晴姐姐总说,‘躲是躲不过的,与其被人捏死,不如拼一把’。她找到狗洞的事,说不定早就被皇后知道了,就算咱们什么都不做,菊花宴上……”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却像根针,扎得苏凝心口发疼。她何尝不明白,皇后对她的容忍,不过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父亲的案子悬而未决,苏家的旧部还在暗中活动,皇后留着她,就是想等一个时机,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而菊花宴,便是那个最好的时机。
案上的烛芯 “噼啪” 爆了个火星,将地图上的 “狗洞” 二字照得格外清晰。苏凝想起青黛的话 —— 那洞在西库与皇后私库之间的夹墙里,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当年修库房时为了运工具留的,后来用砖石堵了大半,只剩尺许宽的缝隙,除了晚晴这样身形瘦小的宫女,旁人根本进不去。
“皇后怎么也想不到,晚晴会把这事告诉旁人。” 苏凝低声道,指尖顺着地图上的路线划过,从菊花宴的场地到假山,再到西库侧门,不过半柱香的路程。只要能借 “更衣” 的名义脱身,趁着众人赏菊的热闹劲儿,或许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密档。
可风险呢?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画面:若被守卫发现,便是 “偷盗宫禁密档” 的死罪,父亲在狱中本就艰难,定会被牵连得更惨;若密档是假的,或是早已被皇后调换,她和贤妃的计划便会彻底暴露,届时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引火烧身;就算拿到了真的密档,又如何确保能送到皇上手里?凤仪宫的人遍布后宫,说不定刚走出西库,就会被堵个正着。
“小主,贤妃娘娘的人可靠吗?” 挽月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担忧,“青黛嬷嬷虽看着精明,可毕竟是贤妃宫里的人,万一她们只是想利用小主……”
苏凝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那几粒 “回春散”。药丸的苦杏仁味混着莲子羹的甜香,在鼻尖萦绕成一股奇异的味道。她忽然想起昨日青黛说的话 ——“贤妃娘娘为了救卫家,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三夜,额头磕得全是血”。一个能为家族做到这份上的人,或许不会轻易背弃盟友,尤其是在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时。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父亲的案子拖不起,晚晴的仇不能不报,皇后的刀已经悬在头顶,她若再退,便是万丈深渊。
“挽月,去把我那身月白色的宫装找出来。” 苏凝忽然站起身,烛火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再备些艾草,今晚咱们做些艾绒包。”
挽月愣了愣:“小主做艾绒包做什么?”
“西库常年潮湿,定有蛇虫。” 苏凝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笃定,“况且,艾绒的味道能盖过药味,若是遇到搜查的侍卫,也能搪塞过去。”
挽月眼睛一亮,连忙应声去了。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弦月。那月亮弯弯的,像把锋利的镰刀,仿佛随时会割破夜空。她想起刚入宫时,母亲曾塞给她一块平安锁,说 “宫里的路难走,万事只求平安”。可如今她才明白,这深宫里,平安从来不是求来的,是争来的。
她转身将地图折成极小的方块,塞进凤钗的中空处 —— 这凤钗是卫家祖传的,钗杆里藏着暗格,最适合藏东西。又将 “回春散” 分成两份,一份贴身藏在衣襟里,一份交给挽月:“你明日去御膳房,找个可靠的小厨房,把这药混进咱们常吃的点心里。若是菊花宴上真有什么不测,至少能多几分底气。”
挽月接过药丸的手在发抖,却用力点了点头:“奴婢记住了。”
夜深时,苏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竹窗外的风声像极了晚晴的笑声,她仿佛又看见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捧着桂花糖跑到她面前,说 “小主,咱们以后在碎玉轩种满桂花,秋天就能做桂花糕了”。
眼泪忽然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苏凝抬手抹了抹脸,指尖触到鬓边的凤钗,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 —— 她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从今夜起,她不再是那个只想躲在碎玉轩里读书的苏凝了,她要做执棋的人,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窗外的竹影还在摇晃,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苏凝闭上眼睛,在心里把路线走了一遍又一遍:从菊花宴场地到假山后,需绕过三座石桥;从假山到西库侧门,要经过一片竹林;侧门的锁是黄铜的,用皇上赏的暖玉能打开;进入西库后,往左转第三排货架,就是存放密档的地方……
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她才浅浅睡去。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的苏家大院,父亲在书房教她读《史记》,晚晴在廊下荡秋千,母亲在厨房做着桂花糕,阳光暖洋洋的,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只有满院的桂花香。
可惜,梦总会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时,苏凝已经起身了。她对着铜镜绾发,将那支凤钗稳稳地插在发髻上。镜中的女子脸色虽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主,艾绒包做好了。” 挽月捧着个布包进来,里面是十几个小巧的艾绒包,艾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苏凝拿起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好,我们准备好赴宴了。”
廊下的竹影在晨光里轻轻晃动,像在为她们无声地践行。苏凝知道,从踏出碎玉轩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但她不后悔 —— 有些债,必须讨;有些路,必须走;有些筹码,哪怕再危险,也值得一掷。
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厚重而悠长,像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了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