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汉白玉栏杆上,积了一层薄雪,被晨光映得泛出细碎的银光。腊月的风卷着寒气,刮过光秃秃的柳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泣。小翠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盆,站在沁芳亭外,冻得鼻尖通红,手指紧紧攥着盆沿的粗麻绳,指节泛白。
木盆里堆着半干的衣物,大多是些寻常宫人的棉袄,唯有最上面一件,是件明黄色的常服,衣角沾着些许墨痕 —— 这是画春特意让她 “捡” 来的,说是前几日陛下在御花园赏梅时不小心蹭脏的,让她今日来这里 “晾晒”。
“记住,要离陛下常走的那条路近些,” 画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盆里的衣裳别晾得太实,找个机会让那锦囊掉出来,掉在显眼的地方。”
小翠深吸一口气,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她不过是浣衣局一个最末等的宫女,平日里连各宫主位的面都见不着,此刻却要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双腿早就软了。可袖中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和画春那句 “往后能去暖阁里做事” 的承诺,像炭火一样烤着她的心。
她将木盆放在亭边的石凳上,假装整理衣物,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通往御花园的石板路。晨露在石板上结了层薄冰,走在上面咯吱作响,老远就能听见脚步声。
“来了!” 旁边扫雪的老太监低低说了一声,慌忙低下头,扫帚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响。
小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几个明黄色的身影转过回廊,为首的正是皇帝,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常服,腰间系着玉带,脸色平静,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身后跟着李德全,还有几个捧着奏折的太监,脚步声沉稳,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假装去扯那件明黄常服,指尖却抖得厉害。木盆边缘的锦囊被她悄悄拨了拨,锦袋的流苏垂在石凳边,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掉下去。
皇帝正与李德全说着什么,声音不高,隐约能听见 “盐引”“巡抚” 几个字,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走到沁芳亭附近时,他忽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那株被雪压弯的红梅上:“这株梅开得不错,留着吧。”
李德全连忙应着,正要吩咐人小心看护,却听 “哎呀” 一声惊呼,伴随着木盆翻倒的脆响。
小翠 “不小心” 被石凳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木盆里的衣物散落一地,那件明黄常服正好落在皇帝脚边,沾了些雪泥。
“奴…… 奴婢该死!” 小翠吓得魂飞魄散,“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冰面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却不敢抬头。
李德全脸色骤变,厉声呵斥:“大胆贱婢!竟敢污了陛下的龙袍!来人,拖下去杖毙!”
“饶命!陛下饶命啊!” 小翠哭喊着,身体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件沾了泥的常服上,眉头微蹙,却没动怒。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的嘴脸,也见多了宫人的谄媚,此刻这宫女的惊慌失措,倒显得几分真实。“罢了,一件衣服而已。” 他挥了挥手,“起来吧,仔细些。”
小翠这才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去捡散落的衣物。手指慌乱地划过石凳,袖中的锦囊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皇帝的靴边。锦囊散开,里面的纸片滑了出来,飘到雪地里,墨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皇帝的目光被那纸片吸引,弯腰捡了起来。
“奴…… 奴婢不是故意的!” 小翠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去抢,却被李德全拦住。
皇帝展开纸片,眉头渐渐皱起。那是半张撕碎的账册,边缘不齐,显然是被人刻意撕碎的,上面能清晰地看到 “银二十万两”“腊月十三” 的字样,还有一个模糊的 “凤” 字,纸张的质地带着熟悉的韧劲 —— 是后宫银库特有的桑皮纸。
他捏着纸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腊月十三,正是银库发现亏空的前一天;二十万两,恰好是丢失的数目;而那个 “凤” 字…… 他猛地想起皇后近日的 “病中静养”,想起王嬷嬷深夜出宫的传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是什么?” 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意,目光直直地看向小翠。
小翠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语无伦次地哭道:“是…… 是奴婢昨日去凤仪宫收衣裳时,从废纸堆里捡到的…… 奴婢瞧着上面有字,觉得稀奇,就…… 就随手塞在锦囊里了,不是故意要带到这儿来的…… 陛下饶命啊!”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看起来既害怕又无辜,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个不懂事的宫女捡了废纸玩耍。
皇帝没再追问,将纸片叠好塞进袖中,对李德全道:“把她带下去,看住了,别让她乱说话。” 又对其他人道,“走吧。”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只是皇帝的脚步明显快了些,脸色也沉得像要下雪。李德全看着陛下紧绷的侧脸,心里打了个寒颤 —— 那纸片上的字,他也瞥见了,结合银库的亏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疯长。
小翠被两个小太监架着带走时,腿还在发软。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只知道袖中的银簪硌得手心生疼,而那袋沉甸甸的银子,似乎能暖透整个寒冬。
沁芳亭外,散落的衣物被重新捡回木盆,只有那株红梅还在寒风中挺立,花瓣上的雪被风吹落,露出底下殷红的颜色,像极了刚凝固的血。
瑶光殿里,苏凝正对着棋盘落子。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错,形成一道弯弯的弧线。画春从外面回来,带进来一身寒气,脸上却难掩兴奋:“小主,成了!那纸片真的被陛下捡去了,李德全的脸都白了!”
苏凝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棋盘上的弧线恰好将黑子围住,看似松散,却无一处可逃。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御花园方向,那里的风似乎更紧了些。
“捡去了,不代表信了。” 她轻声道,指尖拂过冰凉的棋子,“还要让他自己愿意信。”
画春不解:“陛下难道还会怀疑?那纸片上的字……”
“怀疑是一回事,证据是另一回事。” 苏凝将棋子拢进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皇帝最信的从不是旁人递来的证据,而是自己心里的答案。我们要做的,只是把那答案的碎片,摆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她看向窗台上的水仙,花苞已经鼓得饱满,仿佛随时都会绽放。“接下来,该轮到银库的账册自己说话了。”
画春看着小主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这场戏,她们只是搭了个台子,真正的主角,是那二十万两银子,是那半张碎纸,是皇帝心里早已埋下的怀疑种子。而浣衣局的 “发现”,不过是一阵风,吹得那种子更快地发了芽。
御书房的灯火亮了一夜。李德全几次想去伺候,都被皇帝挡在了门外。他远远看着窗纸上那道久坐的身影,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张碎纸,仿佛要将那墨迹都攥进骨血里。
后宫的雪又开始下了,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沁芳亭的石板路,覆盖了浣衣局的木盆,也覆盖了凤仪宫紧闭的朱门。只有那半张碎纸,像一片不肯融化的雪,落在皇帝的案头,映着烛火,透出越来越清晰的裂痕 —— 那是账册的破绽,也是人心的破绽。
而瑶光殿的棋盘上,黑白棋子已然分明,只等着最后的落子,便能定了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