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瑶光殿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苏凝解下披风递给宫女,指尖触到领口的绒毛,仍带着凤仪宫那股迦南香的冷冽气 —— 那香气裹着皇后的话,像细小的冰碴,扎在她心口。
“小主,要不要传晚膳?” 贴身宫女画春捧着暖炉过来,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
苏凝摇摇头,走到窗边。窗外那株老梅开得正烈,花瓣上凝着薄冰,红得像染了血。她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冬,她穿着簇新的宫装,站在选秀的队伍里,看着前面的秀女或紧张或娇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那时她便知道,自己没有争宠的资本。父亲是边关小吏,早逝后家道中落,母亲拼了半副家产才为她谋得一个参选的名额。入宫三年,她从末等更衣升到小主,靠的从不是恩宠,而是 “懂事”—— 不多言,不多看,陛下偶尔翻她的牌子,她也只安安分分地研墨铺纸,从不敢像贤妃那样,与陛下谈诗论画,更不敢像皇后那样,在御前显露半分锋芒。
可 “懂事” 不代表愚钝。皇后今日的话,字字都在递刀。
“姐姐自然不会亏待你”—— 这 “亏待” 二字,是蜜糖,也是砒霜。苏凝闭上眼,眼前闪过几个模糊的影子:前年被打入冷宫的丽嫔,只因无意中撞破了皇后的私事;去年病逝的容贵人,听说死前一直咳血,太医查不出病因…… 后宫里,“懂事” 的刀最锋利,可刀钝了,或是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结局往往比磨刀石还惨。
她若真听了皇后的话,去扳倒贤妃,会怎样?
贤妃倒台,皇后自然会赏她些好处,或许升位分,或许赐些珍宝。可那又如何?皇后生性多疑,今日能借她的手除贤妃,明日便会忌惮她的 “手段”。到那时,她没了利用价值,又知晓皇后的阴私,恐怕连现在这瑶光殿的清净,都保不住。
更何况,贤妃并非恶人。苏凝想起几次与贤妃相遇的场景:在御花园的回廊下,贤妃拿着一本《楚辞》,见她路过,笑着递过来一页,说 “这几句注解有趣,妹妹也看看”;在太液池边,贤妃钓起一条小鱼,笨手笨脚地放回水里,被宫女笑话时,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那样一个直率得近乎单纯的人,只因得了几分恩宠,便成了皇后的眼中钉。
苏凝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做刀,更不想做那把砍向无辜之人的刀。
可若直接拒绝皇后呢?她几乎能想象到后果。皇后有的是办法让她 “意外” 消失:或是宫里走水,或是误食毒物,或是被栽赃一个 “秽乱宫闱” 的罪名…… 届时,父亲留下的那点微薄的名声,母亲在宫外的安宁,都会跟着一起碎掉。
不能从,也不能拒。那该怎么办?
画春端来一碗热汤,是用银耳、百合和冰糖炖的,甜香温润。苏凝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瓷碗的暖意,心里忽然一动。
皇后想借她的手,是因为她看似 “无害”—— 位分低,家世薄,平日里不争不抢,就算出了事,也容易被压下去,成不了气候。可正因如此,她的话,反而可能被另一个人相信。
那个人,就是贤妃。
贤妃性子直,却不蠢。皇后的敌意,她或许已有察觉,只是没证据,也没防备。若自己悄悄透个信,让贤妃知道皇后要对她下手呢?
苏凝的心跳快了几分。
贤妃知道了皇后的算计,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坐以待毙。她或许会反击,或许会向陛下哭诉,或许会想办法自保…… 无论如何,这把本该砍向她的刀,会先亮出来。到那时,皇后与贤妃必然会起冲突。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而她苏凝,只需站在旁边,做那个 “劝和” 的人。
皇后若问起,她可以说 “臣妾试过了,可贤妃妹妹性子倔,听不进去”;贤妃若感激,或许会记她一份情。就算最后两败俱伤,她也能借着 “两边都不得罪” 的姿态,避开风头。
更重要的是,她把皇后的计划告诉贤妃,等于握住了皇后的一个把柄。日后若皇后想对她不利,她大可暗示贤妃 —— 皇后连自己的算计都能被人轻易捅出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贤妃为了自保,定会提防皇后,无形中也成了她的一道屏障。
这主意看似冒险,却比直接从命或拒绝要稳妥得多。
苏凝放下汤碗,碗底的甜汤还在微微晃动,映出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明。她不是要帮贤妃,也不是要与皇后为敌,她只是想让自己这株檐下的青苔,在风暴里多喘口气。
“画春,” 她忽然开口,“你去看看,贤妃宫里的掌事宫女,今日是否当值?”
画春愣了一下,答道:“听小厨房的姐姐说,贤妃娘娘宫里的张姑姑,今日轮休,在宫外的亲戚家住着呢。”
苏凝点点头。张姑姑是贤妃最信任的人,也是碎玉轩里最细心的,她不在,正是个机会。
“去取一碟咱们昨日做的杏仁酥,” 苏凝吩咐道,“再备一件厚些的斗篷,用墨色的,别太打眼。”
画春虽疑惑,却没多问,转身去准备了。苏凝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女子,眉眼清秀,算不上绝色,唯有一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的夜空。
她拿起一支银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母亲送她入宫时的念想。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簪身,她在心里默念:娘,女儿在宫里,会好好活下去的,用自己的法子。
不多时,画春捧着食盒回来,墨色斗篷搭在臂弯里。苏凝接过斗篷披上,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拎起食盒,食盒里的杏仁酥还带着余温,是她特意让人做的,知道贤妃喜欢这种甜而不腻的点心。
“小主,这时候去碎玉轩,会不会太惹眼?” 画春忍不住提醒,“若是被皇后娘娘的人看见了……”
“放心,”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这个时辰,各宫都在准备晚膳,巡逻的侍卫也换了班,正是最松的时候。” 她顿了顿,又道,“你在宫门口等着,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你出来买药。”
画春虽担心,却还是应了声 “是”。
苏凝拎着食盒,像一道墨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瑶光殿。
夜色渐浓,宫道两旁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斗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凝低着头,脚步轻快而谨慎,专挑偏僻的小径走。
路过凤仪宫的侧门时,她下意识地停了停。里面隐约传来丝竹声,想必皇后正在用膳,或是与心腹议事。苏凝勾了勾唇角,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 皇后大概正等着她的好消息,却不知她这把 “刀”,已经调转了方向。
她加快脚步,穿过一道月洞门,前面就是碎玉轩的后墙。墙不高,墙角堆着几捆枯柴,是碎玉轩烧火用的。苏凝放下食盒,借着枯柴的掩护,轻轻敲了敲墙上的一块青石砖 —— 这是她偶然发现的暗号,贤妃说过,若有急事找她,就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两下。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青石砖被从里面推开,露出一个小缝,贤妃的贴身宫女绿萼探出头来,见是苏凝,吓了一跳:“苏小主?您怎么……”
“我有要事见贤妃妹妹,” 苏凝压低声音,“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我送了她爱吃的杏仁酥。”
绿萼犹豫了一下,看苏凝神色郑重,还是点了点头:“小主稍等。”
青石砖被重新关上。苏凝站在墙根下,冷风从领口灌进来,冻得她脖颈发麻,可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她知道,从她敲下那几下砖声开始,后宫的这潭水,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平静了。
而她苏凝,也再也不是那个只懂 “安分守己” 的小主了。
很快,青石砖再次被推开,绿萼朝她做了个 “请” 的手势:“娘娘在暖阁等您。”
苏凝拎起食盒,弯腰钻进了墙缝。里面暖意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墨香和炭火的气息。她直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雪,抬头看见贤妃正站在暖阁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本书,脸上带着几分疑惑。
“苏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
苏凝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静却暗藏锋芒的脸。她对着贤妃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
“妹妹,” 她说,“有些话,我想跟你单独说。”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这小小的暖阁里,悄然酝酿。而这风暴的源头,正是那个曾被视为 “无害” 的苏凝,和她盘算了一路的,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