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梆子声刚过,钟粹宫的檐角铜铃忽然被风卷得急响,像是在预警什么。苏凝正坐在窗边翻一本旧书,书页上的字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她的指尖停在 “明哲保身” 四个字上,眼皮却没来由地跳了跳。
春桃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见她神色凝重,忍不住问:“小主,您怎么了?是不是冷了?我再去添点炭?”
“不用。” 苏凝合上书,目光望向窗外,“你听,外面是不是有动静?”
春桃侧耳听了听,只听见风声卷着雪粒,呜呜咽咽的,像野兽在暗处磨牙。她摇摇头:“没什么动静啊,许是风声吧。”
苏凝却没放松。在冷宫里待久了,她对 “异常” 的直觉格外敏锐 —— 那风声里,混着一丝极不寻常的嘈杂,像是有人在奔跑,又像是有人在哭喊,只是被风撕得太碎,听不真切。
“去看看。” 苏凝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别走远,就在廊下瞧瞧。”
春桃虽有些怕,还是依言披上棉袄,掀开厚重的棉帘走了出去。没过片刻,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脸色白得像纸:“小主!不好了!外面…… 外面闹起来了!好像是…… 好像是景仁宫的方向!”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慌什么?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我刚走到廊下,就看见几个禁军往景仁宫跑,嘴里喊着‘抓疯妇’!还有人说…… 说疯妇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见人就咬,已经咬伤好几个太监了!” 春桃的声音发颤,握着披风带子的手都在抖,“听他们的意思,那疯妇…… 好像正往钟粹宫这边跑!”
来了。
苏凝的指尖在披风的系带处打了个结,打得很紧,勒得指节发白。醉仙藤的药性比她预想的发作得更快,看来翠儿刚才撞在妆台上时,沾到的药汁比她估计的要多。
“知道了。” 苏凝的声音很稳,“你去把殿门闩好,别出去。”
“那…… 那要是她真的跑来了怎么办?” 春桃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来了也别怕。” 苏凝走到妆台前,拿起那支素银簪,紧紧攥在手里,簪尖对着门口的方向,“她是冲着我来的,躲是躲不过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撞开了院门。紧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正是翠儿的声音:“苏凝!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春桃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苏凝一把扶住她,将她推到屏风后面:“躲好,别出来。”
棉帘被人从外面狠狠扯开,冷风裹挟着雪粒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殿里的影子瞬间变得张牙舞爪。翠儿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脸上沾着血污和雪沫,原本精致的宫装被撕得破烂不堪,露出的胳膊上满是抓挠的血痕 —— 显然是发病时自己抓的。
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根本看不清东西,只是凭着一股狠劲往前冲,嘴里胡乱喊着:“是你!一定是你给我下了药!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跟我一起死!”
苏凝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扑过来的势头,目光落在她脖颈处 —— 那里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是醉仙藤药性发作的典型症状。她知道,此刻的翠儿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里只有 “复仇” 两个字。
“翠儿姑娘,你醒醒!我没有下药!” 苏凝故意提高声音,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看什么看!我要你的命!” 翠儿嘶吼着,又一次扑上来,指甲尖利,直往苏凝脸上抓。苏凝早有准备,侧身躲开,她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却像感觉不到疼,立刻又爬起来,嘴角甚至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你跑不掉的!淑妃娘娘说了,你这种贱人,就该下地狱!”
这话像是一根针,刺中了苏凝心底最沉的那块冰。她看着状若疯魔的翠儿,忽然明白了 —— 淑妃让翠儿来送汤,根本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就算没有醉仙藤,翠儿完成任务后,也会被淑妃用别的方式 “处理” 掉,顶多落个 “办事不力” 的罪名。
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让这场 “处理” 来得更快、更戏剧化而已。
“抓住她!快抓住她!”
院门外传来禁军的呼喊声,几个穿着甲胄的禁军冲了进来,手里握着长刀,看见殿内的乱象,立刻拔刀出鞘,寒光在烛火下闪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禁军统领看见翠儿正撕扯苏凝的披风,怒喝一声:“大胆疯妇!竟敢冲撞苏小主!”
两个禁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翠儿的胳膊。翠儿却像疯了一样挣扎,嘴里吐着污言秽语,一会儿骂苏凝是 “狐狸精”,一会儿喊淑妃是 “毒妇”,甚至试图咬禁军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统领大人,这……” 一个禁军看着状若癫狂的翠儿,有些不知所措。按规矩,宫女冲撞嫔妃,最多是杖责或发往浣衣局,可眼前这情形,分明是失心疯了。
统领皱着眉,目光扫过苏凝被扯乱的披风,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发簪和被撞翻的椅子,脸色越来越沉。他是皇后的心腹,自然知道苏凝今夜侍寝的分量,更知道皇后与淑妃的明争暗斗。此刻翠儿在钟粹宫发疯,无论真假,都是打皇后的脸。
“疯成这样,留着也是祸害!” 统领的声音冷得像冰,“按宫规,惊扰圣驾者,就地杖毙!”
“不要!我没有疯!是苏凝!是她给我下了药!” 翠儿像是突然清醒了一瞬,拼命挣扎,眼泪和血污混在一起,糊了满脸,“统领大人,您信我!是淑妃娘娘让我来的!是她让我给苏凝送药的!我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禁军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个疯妇竟会突然爆出这样的话。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委屈:“统领大人,这…… 这从何说起?翠儿姑娘怕是真的疯了,竟说出这种胡话!淑妃娘娘待我不薄,怎么会……”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像是被吓坏了。
统领的脸色却更难看了。翠儿这话,无论真假,都不能传出去!若是让陛下知道淑妃派人给即将侍寝的嫔妃 “送药”,就算是疯话,也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牵连到中宫。
“满口胡言!” 统领厉声喝道,打断了翠儿的哭喊,“看来是真的疯透了!拖出去!杖毙!”
“不要!我没有疯!我说的是真的!” 翠儿的声音凄厉得像杀猪,被禁军拖着往外走,指甲在地上划出深深的血痕,“苏凝!你不得好死!淑妃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们都不得好死!”
她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雪吞没,只隐约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然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禁军甲胄碰撞的轻响和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地上还留着翠儿挣扎时掉落的银钗,沾着血污,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
统领走到苏凝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带着一丝审视:“苏小主受惊了。这疯妇不知好歹,冲撞了小主,属下已经按宫规处置了,还请小主恕罪。”
“统领大人也是按规矩办事,何罪之有?” 苏凝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 翠儿姑娘毕竟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人,就这么…… 会不会不太好?”
“小主放心。” 统领的语气很肯定,“这疯妇是在景仁宫门口发的病,见人就咬,惊扰了圣驾仪仗,属下是奉了陛下口谕,就地处置的,与小主无关。”
苏凝心里冷笑。果然是皇后的人,连说辞都准备好了 —— 把翠儿的死归咎于 “惊扰圣驾”,既撇清了钟粹宫的关系,又能给淑妃扣上 “管束下人不严” 的罪名,一举两得。
“如此,便多谢统领大人了。” 苏凝微微屈膝,“天色不早了,陛下怕是也快到了,还请大人带着属下先回吧,免得叨扰了圣驾。”
“是。” 统领知道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也不多留,带着禁军们匆匆离开了,临走前还特意让人收拾了地上的血迹,动作麻利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殿门重新关上,春桃才从屏风后跑出来,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抱着苏凝的腿哭道:“小主!吓死我了!刚才真是太险了!要是…… 要是禁军来晚一步……”
苏凝扶起她,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却落在地上那枚沾血的银钗上。钗子是翠儿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 “翠” 字,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没事了。”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都过去了。”
春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小主,您…… 您不害怕吗?刚才她那样子,简直像索命的恶鬼……”
苏凝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的风雪还在下,禁军离开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只有风卷着雪粒,依旧呜呜地哭。
她害怕吗?
当然怕。刚才翠儿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能闻到她嘴里的血腥味,能感觉到那尖利的指甲擦着自己的脸颊过去,冰冷刺骨。
可她更清楚,在这宫里,害怕是最没用的东西。你越是怕,那些暗处的獠牙就越是敢朝你扑过来。只有让自己变得比獠牙更锋利,才能活下去。
翠儿的死,不是结束,是开始。
淑妃失去了最得力的爪牙,必定会气急败坏,做出更多不理智的事;皇后借刀杀人,除掉了翠儿这个隐患,却也会更加忌惮她的手段;而皇帝…… 他今夜来到钟粹宫,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淑妃的宫女发疯被毙。
这盘棋,终于按照她的预想,一步步走活了。
苏凝关上窗,转身对还在发抖的春桃道:“去打盆热水来,我要重新梳洗一下。”
“是。” 春桃连忙应声,擦干眼泪去准备了。
苏凝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样子 —— 发髻有些散乱,披风的系带断了一根,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刚才翠儿挣扎时划到的。
她拿起梳子,一点点将乱发梳顺,动作缓慢而坚定。镜中的人影,眉眼间的怯懦早已被一种冷冽的平静取代,像淬了火的钢,看似温和,实则坚硬。
窗外的梆子声敲了十下,亥时二刻了。
她知道,皇帝的仪仗,很快就要到了。
而她,必须以最平静的姿态,迎接这场迟到了三年的 “恩宠”。
无论这恩宠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