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海带着人离开后,掖庭宫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苏凝站在廊下,看着雪花一片接一片落在结冰的石阶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白,像给这满是伤痕的宫墙裹上了层虚伪的素缟。
“姑娘,进屋吧,再站下去该冻僵了。” 刘嬷嬷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烟袋锅子在冻红的手里冒着青烟,“这宫里的事,看不透就别看,猜不透就别猜,活得才能长久。”
苏凝接过棉袄披上,粗布的纹理蹭过手背的伤口,疼得她轻轻吸了口冷气。“嬷嬷说得是。” 她望着远处昭阳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夜色里的巨兽,“可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刘嬷嬷嘬了口烟袋,烟雾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你这丫头,看着闷,心里比谁都透亮。” 她往苏凝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烤红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暖暖身子。”
红薯的甜香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时,苏凝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在书房的炭盆里埋两个红薯,等她背书背累了,就剥给她吃。那时的红薯也是这样烫,父亲的手却总能稳稳托着,用宽厚的掌心替她挡住热气。
“谢嬷嬷。” 她将红薯捧在手心,暖意顺着指尖往四肢百骸里钻,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回到屋时,张秀女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还紧紧皱着,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含糊的梦话,多半是 “别打”“我没有” 之类的。苏凝坐在床边,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看着她苍白的脸 —— 这姑娘才十五岁,原是吏部尚书家的庶女,因父亲卷进科场舞弊案,才被没入宫中。
她轻轻替张秀女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床头那只空药碗上。早上她去浣衣局领活计前,特意找刘嬷嬷要了些退烧药,此刻碗底还残留着褐色的药渣。这宫里,能真心为你递碗药的人,比黄金还稀罕。
窗外传来夜巡禁卫的梆子声,“咚 —— 咚 ——”,两下,已是二更天了。苏凝吹熄油灯,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却毫无睡意。
周德海处置小贵子的狠戾还在眼前晃 —— 那孩子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淑妃绝不会因为一碗打翻的粥就放过她,周德海更不会咽下这口气。
她们需要一个更周全的法子,一个能让淑妃彻底放下戒心的法子。
天快亮时,苏凝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苏姑娘!苏姑娘!” 是刘嬷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张。
苏凝披衣开门,只见刘嬷嬷脸色惨白,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刚…… 刚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纸条是用最粗糙的草纸写的,字迹潦草,墨迹还带着潮气:“午时三刻,御花园假山东侧,有人送药。”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御花园?假山东侧?这分明是个陷阱。谁会在这个时候送药?用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
“这…… 这是谁送的?” 张秀女也被惊醒了,裹着被子坐起来,声音发颤,“会不会是…… 是周公公的圈套?”
苏凝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草纸的毛边刮得指腹生疼。她想起周德海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笑,想起小贵子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去。” 苏凝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蜷曲、发黑,最终化为灰烬,“不去,才真的中了圈套。”
“可是……” 张秀女拉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万一…… 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危险也得去。” 苏凝掰开她的手指,眼神坚定,“他们就是想看看,我敢不敢去。”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张姐姐,你帮我个忙 —— 去告诉刘嬷嬷,就说我昨夜受了惊吓,发起高烧,起不来床。”
张秀女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想……”
“我得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怕了。” 苏凝摸了摸手腕上的烫伤,那里的燎泡已经破了,露出粉红色的嫩肉,“只有让他们放松警惕,我们才有机会。”
午时三刻,御花园假山东侧。
苏凝穿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头发用根麻绳随便挽着,脸上故意抹了些锅底灰,看起来病恹恹的,脚步虚浮得像随时会栽倒。她每走一步,都要往四周张望半天,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假山后藏着两个穿黑衣的侍卫,苏凝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们腰间的虎头令牌 —— 是皇帝亲卫的记号。她心里冷笑,淑妃倒是舍得下本钱,连皇帝的人都敢调动。
“谁…… 谁在这儿?” 苏凝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故意往假山后挪了挪,让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我…… 我是来拿药的。”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吹过竹林的 “沙沙” 声,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苏凝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也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衣的小太监从假山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黑色的药罐,低着头,看不清脸。“药在这儿。”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苏凝盯着他手里的药罐,罐体漆黑,看不出任何标记。她慢慢走上前,伸出手,指尖离药罐还有寸许距离时,突然停住了。
“这药…… 是谁让你送来的?” 苏凝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眼神锐利得像把出鞘的刀,“是淑妃娘娘,还是周公公?”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脸上的伪装被风吹掉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 是周德海身边那个捧食盒的小太监!
“你……” 小太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转身就想跑。
苏凝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冰冷:“说!这药里到底加了什么?!”
小太监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苏凝的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是周公公让我来的!他说…… 他说只要把药交给你,就让我离开慎刑司……”
“周德海在哪里?!” 苏凝厉声问道。
“在…… 在那边的梅林里……” 小太监指着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梅林,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 他说只要看到你喝下药,就…… 就放了我……”
苏凝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一切,都是周德海设下的圈套。他就是想亲眼看着她喝下毒药,然后回去向淑妃复命。
“你走吧。” 苏凝突然松开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宫里的浑水,不是你能蹚的。”
小太监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放自己走。他看了看苏凝,又看了看远处的梅林,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苏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个小太监或许能逃过一劫,但她自己,却还深陷在漩涡里。
她拿起那个黑色的药罐,转身往回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她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回到掖庭宫时,张秀女正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她平安回来,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
“我没事。” 苏凝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安全了。”
她将那个黑色的药罐放在桌上,看着它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她知道,这药罐里装的,不仅仅是毒药,还有淑妃和周德海的野心和阴谋。
而她,已经握住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夜色渐浓,掖庭宫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苏凝那间狭小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像一颗在黑暗中闪烁的星,倔强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