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院门被推开时,苏凝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粗布裙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尘土,她踉跄着往里走,半边脸的疼已经蔓延到耳根,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小主!您这是怎么了?”守在院里的小宫女晚晴听见动静,提着裙摆跑过来,看清苏凝红肿的脸和嘴角的血迹,吓得手里的药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是谁打的您?!”
苏凝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扶着晚晴的胳膊往正屋走。廊下的茉莉开得正盛,清香钻进鼻腔,却压不住她嘴里的血腥味。她走到屋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院里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像极了母亲在老家院子里种的那棵。
“水。”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晚晴连忙应声,转身去倒了盆温水,又找来干净的帕子。苏凝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模糊的自己,半边脸肿得几乎看不清眉眼,嘴角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晚晴拿着帕子要给她擦脸,手却抖得厉害:“小主,这……这是谁干的?奴婢去找她理论!”
“坐下。”苏凝按住她的手,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慌,“是淑妃娘娘。”
晚晴的手猛地顿住,脸瞬间白了:“淑妃娘娘?她……她怎么敢……”
“怎么不敢?”苏凝拿起帕子,沾了水,轻轻按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舒服了些,却也让那火辣辣的疼更清晰了,“在这后宫,她是妃,我是常在。她要打我,就像打一只蚂蚁,谁会说个‘不’字?”
晚晴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帕子上:“可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小主您做错了什么?”
“我错在穿了云锦。”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彻底的清醒,“错在不该往长信宫走,错在不该让万岁爷多看我两眼,错在……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一遍遍地擦着嘴角的血痂,动作机械,仿佛在擦拭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晚晴看着她红肿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个会对着月光傻笑、会因为万岁爷一句夸奖就脸红的小主,好像在长信宫的偏殿里,被打碎了。
“奴婢去请太医!”晚晴猛地站起来,却被苏凝拉住。
“不必。”苏凝放下帕子,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请了太医又能怎样?淑妃娘娘不会少一根头发,我脸上的疼也不会减轻半分。反倒会让人觉得,我想借着太医去万岁爷面前告状——那才是真的蠢。”
晚晴咬着嘴唇,眼泪掉得更凶了:“可小主您疼啊……”
“疼就对了。”苏凝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得眼角都泛起红,“疼才能记住。记住这宫里的规矩,记住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记住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个褪色的布包。打开布包,是半根干枯的艾草,和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母亲的字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入宫前,母亲把这个布包塞给她,说:“这艾草是你小时候受委屈时嚼的,苦,却能让人醒神。这纸条上的话,你得记一辈子。”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叮嘱,如今捏着那半根艾草,才懂其中的千钧重。她把艾草放进嘴里,用力嚼了嚼。苦涩的味道瞬间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淌,呛得她咳嗽起来,眼泪却趁机掉了下来,砸在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晚晴看着自家小主一边咳嗽一边流泪,心疼得直抽气,却不敢上前——她知道,有些疼,只能自己熬过去。
夜渐渐深了,碎玉轩的烛火在风里摇曳。苏凝坐在窗边,看着院里的茉莉在月光下泛着白。晚晴已经睡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她毫无睡意。脸颊的疼渐渐麻木了,心里的疼却像潮水,一波波涌上来。
她想起淑妃的凤袍,想起地上的碎瓷片,想起自己跪在地上说“谢娘娘教诲”时,淑妃眼里那抹得意的笑。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可她知道,这疼是好的。就像母亲说的,伤口结痂了,才会生出新肉。
“苏凝,你不能倒下。”她对着窗外出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你倒下了,母亲在老家怎么办?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怎么办?”
她想起老家的土坯房,想起母亲鬓边的白发,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那袋铜板,说“省着点花,等你站稳了,娘就来看你”。她不能让母亲失望,更不能让自己死在这深宫里。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的《道德经》上。苏凝拿起书卷,借着月光翻到“柔弱胜刚强”那一页。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明白,这“柔弱”不是任人宰割,是懂得在什么时候收敛锋芒;这“刚强”也不是硬碰硬,是在心里竖起一道墙,任谁也推不倒。
“明日起,穿素色的布裙。”她对自己说,“料子要最粗的那种,颜色要最不起眼的那种。”
“明日起,除了给万岁爷抄书,绝不出碎玉轩半步。”
“明日起,见了谁都低头,见了谁都说好,把自己活成影子,让谁都注意不到。”
她一条一条地在心里列着规矩,像在给自己打造一副铠甲。这铠甲或许不好看,却足够坚硬,能挡住往后的风风雨雨。
窗外的茉莉忽然被风吹落一朵,飘进窗内,落在她的手背上。苏凝拿起那朵茉莉,放在鼻尖闻了闻,清香依旧。她忽然想起,茉莉的花期很长,不像牡丹那样开得轰轰烈烈,却能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香很久。
或许,做一株茉莉也不错。
鸡叫头遍时,苏凝终于有了些睡意。她把那半根艾草放回布包,藏进抽屉最深处。脸上的红肿消了些,只是那道巴掌印,像刻在了骨头上,清晰得很。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在心里一遍遍地描摹着淑妃的脸。不是为了记恨,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宫里的路,从来都铺着荆棘,想走过去,就得忍着疼,一步一步踩稳了。
天亮时,晚晴进来伺候,看见自家小主已经醒了,正坐在镜前,用温水敷着脸。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再也看不到昨日的委屈和慌乱。
“小主,该用早膳了。”晚晴轻声说。
“嗯。”苏凝点头,拿起梳子,自己梳理着长发,“把那件青布裙拿来吧,今天穿那个。”
晚晴看着她熟练地将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忽然觉得,碎玉轩的夜,不仅带走了苏凝的眼泪,也带走了她的天真。那个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女子,在一夜之间,长成了能在风雨里站稳的模样。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苏凝的脸上,那道淡淡的巴掌印在光里若隐若现,像一枚特殊的勋章。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碎玉轩的夜结束了。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