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正顶时,御花园的风忽然静了。沈若雁抱着那本失而复得的旧书,站在牡丹台东侧的回廊下,指尖反复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书是李德全亲自送来的,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可 “知止不殆” 四个字上的朱砂圈,却像是被人用指腹磨过,颜色浅了些。
“沈姑娘,李总管说,万岁爷让您在这儿候着,待会儿或许要问您话。”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沈若雁点头应了,看着他快步退开,背影很快消失在紫藤花架后。
她知道,这不是寻常的 “问话”。昨日从暖阁出来后,绣房的宫女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 谁都看得出,万岁爷对这个浣衣局出身的宫女,多了几分不同。可沈若雁心里的弦,却绷得比从前更紧。檐角的铜铃不响了,周遭只剩下蜂鸣和花瓣落地的轻响,静得让人心慌。
暖阁的门帘动了动,李德全探出头,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沈若雁立刻挺直脊背,青灰色的宫装在正午的日头下,泛着朴素的光。她看见丽嫔从暖阁里走出来,鬓边的赤金步摇晃得人眼晕,走到廊下时,目光扫过沈若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过是个运气好的宫女,也配在这儿碍眼?”
沈若雁垂眸不语,指尖攥着书卷的一角,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她知道丽嫔在迁怒 —— 方才在暖阁里,万岁爷接过那方绣着 “带痕玉兰” 的帕子时,只淡淡说了句 “匠气太重”,反倒翻了翻她那本旧书,问了句 “这字是谁圈的”。
“娘娘息怒。” 李德全适时上前打圆场,“万岁爷吩咐了,让沈姑娘在这儿等着。”
丽嫔哼了一声,甩着帕子往牡丹台走去,裙裾扫过汉白玉栏杆,留下一串香风。沈若雁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假山后听见的话 ——“万岁爷好像更爱清静”。她轻轻吁了口气,把书卷往袖袋里塞了塞,只露出半页纸在外头。
脚步声从暖阁方向传来,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沈若雁转身跪下,额头刚要触到地面,就听见万岁爷的声音:“不必多礼,起来吧。”
她依言起身,垂着眼帘,看见明黄色的袍角停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日头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在他袍角的金线绣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那本书,看得熟了?” 万岁爷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回万岁爷,是母亲留下的,从小看到大。” 沈若雁的声音稳了稳,“字句虽浅,却记了许多年。”
“‘知止不殆’,” 万岁爷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轻叩着廊柱,“昨日你说‘花开有定时,人贵知进退’,今日再说说,这‘进退’二字,该怎么解?”
沈若雁的心轻轻一颤。她知道,这不是考较学问,而是在探她的底。御花园的风又起了,卷得紫藤花簌簌落下,有朵淡紫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髻上,像颗小小的星子。
“罪婢不敢妄言。” 她先伏低姿态,再抬头时,目光刚好与万岁爷平视。他的眼睛很深,瞳仁里映着漫天的花影,却看不出半分暖意。沈若雁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德经》里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在这宫里,‘足’与‘止’,或许和外头不一样。”
万岁爷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寻常人家的女子,知止是守本分,不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若雁的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泉水,“可在宫里,花草要争着开,人要争着往上走 —— 这时候的‘知止’,就不是退,是等。”
“等?” 万岁爷的指尖停在廊柱上,“等什么?”
“等风来。” 沈若雁望着牡丹台方向,那里的姚黄魏紫开得正盛,却有几朵被风吹得折了枝,“就像那株姚黄,它不等春寒过去,贸然开花,只会被冻坏;可等暖风吹透了,它再开,便是花王。”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万岁爷,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万岁爷是掌舵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停。可我们这些宫里人,若是只知道往前冲,忘了等一等,怕是会像那被吹折的花枝,落得个难堪的下场。”
这话里藏着的机锋,连远处侍立的李德全都惊得屏住了呼吸。一个宫女,竟敢用 “掌舵” 来比喻帝王,还用 “吹折的花枝” 暗指后宫争斗,实在太大胆了。
暖阁方向传来琵琶声,还是丽嫔弹的《平沙落雁》,只是调子急了些,像是在催促什么。万岁爷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沈若雁身上,那眼神里的探究,渐渐多了几分兴味。
“你倒是敢说。” 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浅,却让周遭的空气都暖了些,“依你说,丽嫔的琵琶,是该‘等’,还是该‘冲’?”
沈若雁的心猛地一紧。这话是陷阱 —— 说丽嫔 “冲”,是以下犯上;说她 “等”,又显得违心。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紫藤花瓣,忽然想起丽嫔鬓边那支过于张扬的赤金步摇,和帕子上被她刻意绣出的 “风痕”。
“琵琶声里有心意。” 她避开直接回答,声音却更清亮了,“《平沙落雁》本是旷远的调子,若是弹得急了,倒像是把大雁惊着了。”
话音刚落,暖阁的琵琶声戛然而止。
万岁爷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你是说,她把朕这只‘雁’惊着了?”
“罪婢不敢!” 沈若雁立刻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罪婢只是说曲子,不敢妄议娘娘。”
周遭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沈若雁能感觉到万岁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带着审视,也带着玩味。她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已经越了界,可这深宫之中,有时候 “越界” 比 “守礼” 更有用 —— 就像投石问路,总得溅起点水花,才知道水有多深。
“起来吧。” 万岁爷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你说得对,太急了,是容易惊着东西。”
沈若雁起身时,看见李德全偷偷松了口气,手心里的汗把拂尘的柄都打湿了。万岁爷转身往牡丹台走,沈若雁跟在身后,青灰色的宫装下摆扫过他的袍角,带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你母亲是个有见识的人。” 万岁爷忽然开口,目光望着那些开得正盛的牡丹,“能教出‘知进退’的女儿。”
“母亲只是个寻常妇人,不过是吃过些亏,才懂得‘安稳’二字可贵。” 沈若雁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怅然,“她常说,‘宫里的花再好看,也不如家里的狗尾巴草自在’。”
万岁爷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那你为何还要来?”
这个问题像根针,刺破了沈若雁一直维持的平静。她想起三年前家乡闹灾,父亲被征去修河,母亲带着她逃荒,最后走投无路,才把她送进选秀的队伍。那些日子的饥饿和寒冷,像刻在骨头上的疤,一触碰就疼。
“为了活下去。” 她抬起头,眼里没有了刚才的机锋,只剩下坦诚,“也为了让母亲能在老家,安稳地吃口热饭。”
没有冠冕堂皇的话,只有最朴素的愿望。万岁爷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没有谄媚,没有贪婪,只有一点孤注一掷的坚韧,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
“活下去,不容易。” 他轻轻说了句,转身继续往前走,“朕小时候,也在潜邸住过,那时候宫里的人,见了谁都要低头,可谁心里没点盼头呢?”
沈若雁没接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知道,万岁爷这是在说自己 ——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登基前,曾在潜邸蛰伏多年,步步为营,才换来今日的九五之尊。
“你刚才说‘等风来’,” 万岁爷忽然回头,目光锐利如鹰,“那你觉得,现在的风,对你来说,是顺,还是逆?”
沈若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几乎是在问她 “敢不敢要恩宠”。她看着万岁爷眼里的探究,忽然想起鬓边那朵早已谢了的茉莉 —— 它开得淡,谢得也静,却终究留下过香气。
“风无顺逆,”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得像风铃,“能吹动船帆的,就是好风。”
万岁爷的眉峰猛地一蹙,随即舒展开来,竟放声笑了。那笑声在御花园里回荡,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连李德全都看呆了 —— 他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很少见他笑得这样畅快。
“好一个‘风无顺逆’!” 万岁爷指着她,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赞许,“沈若雁,你比朕见过的许多大臣,都要通透!”
沈若雁垂下眼,掩去眸底的波澜。她知道,这句话,才是真正的 “惊驾”—— 不是冲撞,而是用一句足够清醒、足够坦诚的话,撞开了帝王心里那扇紧闭的门。深宫之中,谄媚的话听多了,违心的话见惯了,反倒是这种带着棱角的坦诚,更能让人记住。
暖阁那边,丽嫔带着宫女走了过来,看见万岁爷和沈若雁站在一起说话,脸色瞬间白了,却还是强笑着上前行礼:“万岁爷,时辰不早了,该回养心殿批阅奏折了。”
万岁爷看了看日头,点头道:“走吧。” 他转身时,对李德全说,“把这个沈若雁,调到养心殿当差,伺候笔墨。”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丽嫔的脸色彻底没了血色,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沈若雁叩首谢恩,额头抵着地面,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有惊讶,有嫉妒,也有探究。她知道,从浣衣局到绣房,再到养心殿,这一步跨得太大,必然会引来风波。
可她没有退路了。
跟着万岁爷往御花园外走时,沈若雁的脚步很稳。风又起了,卷着牡丹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像一层轻薄的雪。她想起自己说的那句 “风无顺逆”,忽然觉得,这深宫的风,不管是顺是逆,只要能吹动她这叶小舟往前走,就是好的。
养心殿的飞檐在远处的日头下泛着金光,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沈若雁攥紧了袖袋里的旧书,“知止不殆” 四个字硌着掌心,提醒着她 —— 惊了驾,得了恩宠,才是真正考验 “知进退” 的时候。
她抬起头,望着那片朱红的宫墙,忽然明白,刚才那句 “风无顺逆”,不仅是说给万岁爷听的,更是说给自己的。这深宫路,从来没有坦途,与其怕风,不如追风 —— 只要心里的那杆秤不歪,“知止” 的底线不松,哪怕惊了驾,也能走得稳些。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叮咚声里,带着几分新生的意味。沈若雁知道,这御花园的惊鸿一瞥,才刚刚开始;而她的路,也终于从泥泞的浣衣局,走到了能望见天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