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得苏凝的脸忽明忽暗。她捏着那方密令的手不住发颤,指尖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宣纸边缘,让朱砂字晕开了细细的红痕,像极了李秀女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
“姐姐,快扔了吧!”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死死攥着苏凝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这东西就是催命符啊!留着早晚要被人发现的!”
苏凝没有动,目光胶着在“坤宁宫”三个字上。那三个字的笔画里藏着的威仪,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心里。她想起三个月前,父亲被冠上“通敌”罪名押赴刑场时,监斩官手里展开的圣旨,落款处也是这样的朱印,只是那时盖的是皇帝的“受命于天”印。原来无论是龙印还是凤印,砸下来的时候,都能轻易碾碎一个家族的骨头。
“扔哪里去?”苏凝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扔进御河?会被巡逻的禁军捞到。埋进土里?掖庭宫的地三天两头翻土种菜,迟早会被刨出来。交给别人?告诉他们‘我们发现了皇后的密令’?”
张秀女的哭声顿时噎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苏凝手背上,滚烫的。这宫里的路,从来都是越走越窄,到了她们这份上,几乎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风突然变了向,从后窗的破洞灌进来,卷起地上的草屑,扑在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开,溅在苏凝脚边,她猛地回过神——烧了它。只有化为灰烬,才能真正消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后颈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她记得去年冬天,浣衣局的王姑姑因为私藏了废妃的一支银钗,被人揭发后,就是被按在炭盆边活活烧死的。当时她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焦糊味,那味道混着雪水的寒气,在宫里飘了三天三夜。
可现在,她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苏凝深吸一口气,将密令凑近炭盆。火舌舔上宣纸的瞬间,她清晰地看见“勿留活口”四个字在火中扭曲、蜷曲,最后变成一团焦黑的纸灰。那场景像极了一场无声的凌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快!再烧彻底些!”张秀女突然抓住她的手,将纸卷往火里按了按。她的手抖得比苏凝还厉害,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能留一点痕迹!一点都不能!”
宣纸烧得很快,转眼就只剩半截。苏凝的指尖被火星烫了一下,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盯着那团火焰。火光里,她仿佛看见李秀女穿着藕荷色襦裙,怯生生地站在掖庭宫门口,问她“这里的炭盆会不会暖和些”;看见父亲跪在金銮殿前,额头磕出的血染红了青砖;看见母亲将这方藏密令的油布塞进她包袱时,眼里的泪像断线的珠子。
“还有这油布!”张秀女突然尖叫一声,指着掉在地上的油布。那油布是特制的,表面涂了层桐油,水火不侵,刚才裹着密令时没被烧透,此刻正躺在炭盆边,边缘还沾着点火星。
苏凝猛地回过神,抓起油布就往火里塞。可桐油遇火,非但不着,反而“滋啦”一声冒起白烟,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张秀女急得去抓墙角的剪刀,却被苏凝一把按住——剪刀碰撞的声音会引来巡逻的人!
“用这个!”苏凝抓起炭盆边的捣衣杵,狠狠砸向油布。油布被砸得变了形,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完整。她红了眼,用尽全身力气反复捶打,直到油布被捣成碎片,混进炭灰里,才停下手。掌心的血顺着捣衣杵滴下来,落在炭灰里,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好了……好了……”张秀女瘫坐在地上,看着炭盆里的灰烬,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烧干净了……没人会知道了……”
苏凝没有说话,只是用拨火棍将灰烬一点点拨开,仔细检查着每一块炭渣。她知道,在这宫里,哪怕是半片没烧透的纸角,都可能成为送命的证据。就像三年前,父亲案里最关键的“罪证”,不过是他写给友人的信里,一句被曲解的“时政艰难”。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说话声,越来越近。
“……听说了吗?贤妃宫里的青禾姑姑昨夜没了,说是突发恶疾。”
“何止啊,我听周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说,坤宁宫那边连夜遣了人出去,像是在查什么……”
“嘘!小声点!这宫里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苏凝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青禾?不就是密令里说的“贤妃党羽”吗?原来李秀女的任务早就完成了,她的死,根本不是因为任务失败,而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成了皇后必须除掉的隐患。
而她们,现在也成了“知道太多”的人。
苏凝缓缓松开握着拨火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虎口处被磨出了血。她看向张秀女,那姑娘还在发抖,脸色白得像纸。
“从现在起,”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张秀女茫然地点点头,眼泪却又涌了上来:“可……可我们烧了皇后的密令啊……这要是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的。”苏凝打断她,目光落在炭盆里那堆再也分不清原样的灰烬上,“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会承认有这道密令。”
皇后不会承认,贤妃更不会深究——她们只会心照不宣地继续斗下去,而她们这些卷入其中的蝼蚁,要么成为新的棋子,要么就变成路边的枯骨。
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雪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屋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惨白。苏凝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灰,像一条永远醒着的巨蟒,盘踞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上。
她深吸一口带着雪味的冷空气,将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压进心底。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让她无比清醒——从焚掉密令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只求苟活的苏凝了。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足够聪明,足够谨慎,才能在这场后妃争斗的漩涡里,找到一条生路。
炭盆里的火彻底灭了,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苏凝用扫帚将灰烬扫起来,倒进墙角的粪桶里,又往里面泼了半盆脏水。浑浊的污水漫过灰烬,泛起一层油腻的泡沫,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就像那些被掩盖的真相,被抹去的人命,被烧掉的密令,最终都会沉在这宫墙的阴影里,不见天日。
只是苏凝知道,有些东西,烧不掉,也忘不掉。它们会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长成足以庇护自己的参天大树,或者,长成将自己拖入深渊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