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走进“三教编纂司”院门的那个午后,汴京的天空正飘着细密的雨丝。这雨不似江南的温润,反倒带着股陈年墨锭化不开的涩意,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从五品官袍上。院落比想象中更寥落,几株古柏虬枝盘错,湿漉漉的绿意沉得快要滴下墨来,檐下蛛网缀着水珠,在风中颤巍巍地,望着一片死寂。这里收容着被权力中心放逐的学者,也堆积着来自四海、等待“勘定”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故纸堆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幽微檀香的气息。
他被“请”到这里,像一册被随手抽换、打入冷宫的孤本。推开编纂司正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阴影扑面而来。堂内光线晦暗,只在高高的穹顶开了一方小小的天井,灰白的光线无力地透下,照亮空气中无数悬浮的尘埃,它们缓慢地翻滚,如同历史中那些被遗忘的名字。他不是怀念开封府堂前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他只是……不甘。不甘心一身断案明察的能耐,将要耗尽在这无边无际、看似毫无波澜的字句校勘之中。
公孙策就在这样的晦暗里,几乎与满架的书卷融为一体。他伏在一张宽大的榉木书案后,案头堆着小山般的卷宗,他正就着一盏如豆的青灯,校对着一页《华严经》的注疏。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玳瑁眼镜,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了然与淡淡的疲惫。
“包大人,”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久不与人言的沙哑,“此间唯有青灯古卷,怕是比不得开封府的堂堂正气了。”
包拯未及答话,庭院里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展昭大步走入,他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劲装,肩头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他左额一道浅浅的新疤,隐入鬓角,那是月前处置一起“僧兵械斗”时留下的印记,也直接导致了他被调离禁军,安置到这个看似与武力毫无瓜葛的文翰之地。
“后院厢房已查验过,无甚特别。”展昭言简意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堂内每一个角落,仿佛仍在巡查军营。他的存在,像一柄误入书海的古剑,沉静,却难掩锋芒。
雨墨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她抱着一摞新到的书册,裙裾拂过湿滑的地面,悄无声息。她将书册轻轻放在公孙策案几一角,然后退到稍远的阴影里,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她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观察着,目光掠过包拯官袍下摆的泥点,掠过公孙策指尖沾染的墨痕,掠过展昭肩头未干的水渍,最后,落在窗外庭院中,一株形态奇特的、据说是来自天竺的婆罗树幼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包拯走到那扇正对庭院的支摘窗前,窗纸有些泛黄,上面映着婆罗树疏影横斜的轮廓。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停留了片刻。他不是在犹豫,也并非沉溺于失落,只是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生涯的转折,如同书页被强行翻篇。窗外雨声未歇,汴京的繁华被隔绝在重重宫墙之外,而这里,只有书籍沉默的呼吸。
他转身,目光扫过眼前三人:一个博学而落魄的学者,一个被边缘化的武者,一个敏锐而沉默的观察者。他们,或许就是自己在这片文化疆域上,所能依仗的全部。
“既来之,则安之。”包拯的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满室沉闷,“公孙先生,近日可有值得留意的典籍入库?”
公孙策闻言,精神微振,从书堆里抽出一册略显残破的蓝皮线装书:“正要禀报大人。此乃自高丽回流之《楞严经》注本,号称依据唐代古译,然其中几处关键偈语,与宫中藏本颇有出入,释义更偏向……”他顿了顿,斟酌道,“……‘众生速成’、‘即身是佛’之论,与正统渐修之说,大相径庭。”
展昭抱臂立于门侧,冷哼一声:“又是这些口舌之争。”他不懂经文微言大义,却本能地警惕任何可能引发混乱的“新解”。
雨墨此时却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如同微风拂过书页:“大人,先生,近日里,汴京几处新起的瓦舍,流传着一种源自西陲的‘莲花手印’,与这本注疏中描绘的姿势,颇有几分神似。习者皆言可‘快速净业’。”
青灯,古卷,陌生的手印,悄然变异的教义……看似风平浪静的典籍校勘之下,暗流悄然涌动。包拯走到公孙策的案前,拿起那本蓝皮《楞严经》注本,指尖拂过封面上略显诡异的莲花纹样。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这编纂司的屋顶,望向汴京上空那铅灰色的、孕育着未知风雨的云层。
“校书,亦是校心,校这天下人之心。”他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或许,此间并非避世之所,而是另一处……战场。”
他的指尖,在那朵异域莲花纹样上,轻轻敲了敲。第一局博弈,已在无声中展开。而他们甚至尚未看清,对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