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驿馆的书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案头堆积的阴霾。白日里琉璃塔焚毁的烟尘气息,仿佛仍粘附在紫檀木桌案、卷宗纸张,乃至包拯深紫色的官袍褶皱里。桌案正中,那方从塔中夺出的乌黑空匣,幽冷如玄冰,匣身几道星辰轨迹般的幽蓝光痕,在烛火跳跃下似有生命般微微明灭。
包拯端坐如山。铁面被烛光映得半明半暗,眉心那道“川”字纹深如刀刻。他指关节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叩击着惊堂木的边缘,发出细微却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更漏滴水,丈量着死寂的夜。目光扫过匣子,扫过汪玉呈上的磁州矿脉详图,扫过雨墨誊抄的柯半山、赵大用、洪保等人零碎口供笔录,最终定格在几份陈旧发黄的卷宗上——那是关于永兴窑场早年因“挖出异常坚硬黑石、引发地陷伤亡”而被官府勒令封禁的记录。
“琉璃塔…空匣…” 包拯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叩击声的节奏,却带来更深沉的压迫感,“刘显查‘黑矿’而死,赵大用灭口刘福,洪保以矿工为质,唐仲明以五行阵护塔…层层设防,环环相扣,只为藏匿一纸盟约。如今塔毁匣空,岂是偶然?”
他枯瘦的手指,点在矿脉图上永兴窑场的位置,指腹下是重重叠叠的墨线标记。“黑石非石,乃天外玄铁之精…火油雷…童子血淬甲…” 每一个字吐出,都像在咀嚼着血腥与罪恶,“此等逆天之物,耗费几何?人力几何?时日几何?绝非曹羽、刘公公区区阉宦,更非磁州青龙堂一地之匪类,所能独力支撑!”
包拯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剑,刺向虚空,仿佛要穿透驿馆的墙壁,直抵汴梁深宫:“朝中必有巨蠹!位高权重!手握钱粮、矿脉、工匠调动之权!曹、刘二人,不过其探入宫闱、勾连江湖之爪牙!这空匣…” 他猛地一指那幽冷的金属物,“便是那幕后之人,早已洞悉我等动向,抢先一步,移花接木的铁证!刘公公老贼引爆火油雷,非只为灭口,更为毁尸灭迹,彻底斩断所有指向其背后主子的有形线索!”
书房角落的青铜滴漏,水珠坠入承盘,发出清晰的“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风掠过庭中残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汪知府,”包拯声音斩钉截铁,“明日,掘!以永兴窑场为中心,方圆十里!凡近年新动之土,凡有异常车辙痕迹之路径,凡与矿脉、火药、重物运输相关之账目、匠户、失踪人口,给本府掘地三尺!这空匣既在,那真盟约,未必不在磁州!此乃那幕后之人,灯下黑之赌注!”
汪玉肃然抱拳:“卑职遵命!连夜调集人手!”
驿馆另一间静室。窗扉紧闭,隔绝了夜风的呜咽与远处巡更的梆子声。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方寸之地,映着公孙策盘坐的身影。他褪去了外衫,只着素白中衣,右腕的层层麻布在幽暗光线下透出隐隐的暗红与惨白交织的痕迹。白日里琉璃塔爆炸的灼热气浪、强行催动内息冲出生路的震荡、以及更早时与无舌激战残留的冰火余毒,此刻在静寂中如苏醒的毒蛇,在经脉间噬咬翻腾。
他缓缓阖目,将包拯沉重的话语、琉璃塔诡谲的幽光、地底熔炉般的绝境…所有喧嚣强行按下,如拂去琴弦上的尘埃。
双腿盘叠,五心向天。尾椎骨一节一节向上托起,脊柱如笔直青竹,不偏不倚。双肩沉坠,卸去千钧重担。双手掌心向上,虚虚叠放于丹田之下,如承托一枚无形的露珠。眼帘低垂,隔断昏黄灯影与心中波澜,只留一片混沌的内视之海。白日激斗的残影、对空匣的疑虑、对幕后黑手的揣测…种种杂念如水中浮沤,升起,又被一股无形的定力轻柔抹去。松而不懈,静而不僵。腕间针扎火燎的痛楚、脏腑深处的烦恶,皆被这“守一”之境缓缓推开,心湖渐趋澄澈。
鼻翼微张,一缕带着秋夜凉意与室内淡淡药草气息的空气,如涓涓细流,自鼻端蜿蜒而下。过重楼(咽喉),穿绛宫(膻中),沉入脐下三寸那片虚无却蕴藏生机的“气海”。气息沉凝,如石坠深潭,激起丹田微澜。稍顿,一股混杂着伤损淤塞、冰火余毒的浊气,自气海深处升起,自唇齿间徐徐吐出,悠长如丝,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灰白气息。一吸,似春蚕食桑,绵绵不绝,引天地清气入体;一呼,如秋蝉振翼,短促干净,涤荡体内沉疴。三吸三呼,自成韵律,心跳的鼓点渐与这气息之弦相合。吐纳之间,白日里几乎被榨干的精神气力,仿佛被无形的暖流悄然浸润、修补,僵冷的四肢百骸,生出丝丝缕缕的暖意与轻灵。
心神沉潜,如坠幽潭。意念化作无形之目,内观己身。右腕伤处,是此刻宇宙的中心。那纠缠的冰火余毒,如同两条残暴的蛟龙,在破损的经脉间撕咬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与冰火交煎的煎熬。公孙策凝神守意,意念如最精微的引线,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丹田新生的一缕温润内息,自气海缓缓升起。这气息极细,极柔,如初春地底萌发的第一缕生机,沿着体内那条玄奥的“小周天”路径——自尾闾悄然上行,贴脊骨(督脉)节节攀升,过肾俞,透玉枕,直抵头顶百会。稍作温养,复又自额前(印堂)下沉,过舌尖搭就的“鹊桥”,顺咽喉、胸腹(任脉)一路归返气海。如此循环,如溪流冲刷淤塞的河道。意念所至,那缕内息便如微弱的暖流,缓缓浸润过右腕被九寒功冻结的脉络,冰碴似有消融;又抚慰着天罡掌力反震造成的灼热裂痕,带来清凉慰藉。每一次循环,那冰火交煎的痛楚便如潮水般退去一分,滞涩的经络亦松动一线。更奇妙的是,白日里在地底琉璃塔附近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被爆炸引动又被自己无意吸纳的地脉生机,此刻竟在气海中微微呼应,加速着伤势的弥合。
心神专注于脐下那片温热渐生、如同莲池初绽的“气海”。每一次悠长的吸气,窗外渗透的月华清气、天地间无形的精微能量,仿佛被这吐纳的韵律吸引,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沉入丹田。意念如炉,心火温养,将新纳入的“清气”与自身循环归来的内息,在气海中反复交融、淬炼。如同将散沙聚拢,以文火慢煅,去芜存菁。那气海,初时如浅洼,气息散乱;随着凝炼,渐入深潭,内息沉凝温润,汩汩涌动。伤处透来的寒气与灼痛,亦被这温养之力丝丝化去。丹田温热之感愈盛,如同怀抱一枚温玉,暖意自内而外,缓缓弥散至全身,驱散子夜的阴寒与疲惫。右腕的麻布下,那焦黑与霜白交织的狰狞伤口边缘,淡红的新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悄然滋生,传来阵阵酥麻奇痒。
时间在寂静的吐纳与内视中悄然流逝。灯花“噼啪”轻爆了一下。
公孙策徐徐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气息之绵长,竟在身前拉出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练,尺余方散。他缓缓睁眼,眸中精光内蕴,如古井深潭,疲惫之色尽褪。窗外,东方天际已透出蟹壳青。
右腕虽未痊愈,但那蚀骨钻心的冰火煎熬已然消失。他轻轻屈伸了一下手指,感受到久违的、属于自身的温热与灵活正在复苏。
丹田气海,温热充盈,如同莲池蓄满春水,生机勃勃。
天,将明。磁州的迷雾,如同这被温养修复的躯体,正积蓄着破开最后阴霾的力量。而那方冰冷的空铁匣,与气海中隐隐呼应地脉生机的奇异暖流,如同投入静水深处的两颗石子,涟漪相叠,指向更深沉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