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跋涉,大军终于返回了周原。
凯旋的号角响彻云霄,民众夹道欢迎,欢呼着西伯侯的英明与武勇。
然而,这盛大的欢迎仪式,对永宁而言,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姬己身边。
仪式一结束,她甚至来不及换下沾满风尘的衣衫,便匆匆赶往姬己所居的偏殿。
越靠近偏殿,气氛越发冷清。
昔日虽不算热闹,却也总有宫人走动,透着一股年轻妃嫔居所的生气。
而如今,宫门紧闭,门外守卫的士兵面孔陌生,眼神冷漠,见到永宁,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盘问,再无往日的熟稔与客气。
永宁心中咯噔一下,强压不安,通报后得以入内。
殿内更是冷寂得令人心寒。
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和压抑感。寥寥几个正在擦拭器物的宫人,全是陌生面孔,动作机械,眼神躲闪,见到永宁,只是木然地行礼,毫无生气。
永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快步走向内室。
内室的景象更让她揪心。
姬己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昔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琉璃美人。
不过短短时日,她竟被磋磨至此!
“姬己……”
永宁鼻尖一酸,快步上前,声音哽咽。
姬己缓缓转过头,看到是永宁,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永宁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榻边的案几上,只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清可见底的粟米粥和一小碟咸菜。
这就是一个刚刚小产、需要精心调养的夫人的膳食?
“她们……她们怎么敢!”
永宁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哟,是贞人回来了?真是辛苦了呢。”
永宁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体面、面容精明的中年嬷嬷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
永宁认得她,是太姒身边颇为得力的心腹,人称刁嬷嬷。
“老奴奉太姒夫人之命,照料己夫人。”
刁嬷嬷假笑着,目光扫过案上的冷粥,故作惊讶:“哎呀,这些下人真是怠慢!怎地就给夫人吃这个?定是老奴疏忽了,回头必重重责罚!”
她嘴上说着责罚,语气却毫无诚意,反而带着一丝挑衅。
“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永宁,皮笑肉不笑:“侯爷虽仁厚,但如今府库用度也紧张。太姒夫人掌管后宫,一应开支都需精打细算,公平分配。己夫人如今静养,用不了许多东西,那些奢靡用度也就省了。倒是贞人您,刚立了大功回来,想必侯爷另有赏赐,不会短了您的。”
字字句句,夹枪带棒!
既点明了现在后宫是太姒做主,克扣用度是“公平分配”、“节省开支”,又暗讽永宁和姬己失宠,只能靠那点微末“赏赐”。
永宁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恨不得立刻撕破这老刁奴的虚伪嘴脸!
但她知道,不能。太姒正等着她发作,好有借口进一步打压甚至将她赶出宫廷。
她强行挤出一丝平静的表情,甚至微微颔首:“有劳嬷嬷费心。夫人身体虚弱,还需精细饮食调养,望嬷嬷能体恤。”
刁嬷嬷没想到永宁如此能忍,愣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奴会看着办的。”
说完,假意吩咐了侍女几句,便扭着腰走了。
永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寒芒闪烁。
她仔细检查了姬己的情况,身体极度虚弱,气血双亏,更严重的是心神俱损,郁结于心,了无生趣。
小疾臣虽然竭力维护,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的药材和食物,他的医术也大打折扣。
而且刁嬷嬷看得很紧,小疾臣的行动也受到诸多限制。
永宁带来的渐卦,姬己自然看到,看着那鸿雁涉水的图案,泪水流得更凶,却似乎也明白了几分永宁的用意。
她现在没有能力反抗,只能像卦象所示,隐忍,等待。
永宁心中痛极,却也更加清醒。
她知道,姬己此时正是“幽人”,被幽禁、被冷落、在困苦孤寂中默默凋零。
明面上的对抗死路一条。
她必须暗中谋划。
首先,是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食物和药物。
永宁立刻找到了占瑾。易器坊的生意在她离开期间被占瑾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因为西伯侯凯旋和她随军的名声而更加红火,收入颇丰。
“从现在起,大部分收益,想办法换成最上等的粟米、肉脯、禽蛋、以及黄芪、当归、红枣等补气血的药材。”
永宁果断吩咐:“不要通过宫中的渠道,从市集采购,然后让‘哑婆’送进来。”
“哑婆”是宫中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役,负责运送一些粗使杂物,地位低下,无人注意,但因其缺陷,反而容易被人忽略。
永宁早先无意中帮过她一次,发现她心思清明,只是无法表达,便暗中将其发展为一条不起眼却可靠的信息通道。
“另外……”
永宁沉吟道:“坊里新制一批‘安神助眠’的香囊和‘强身健体’的佩饰,用料要最好,但外观要普通。以‘回馈老主顾’的名义,送给宫中一些地位不高、但可能接触到偏殿的低阶侍女和内侍。不必刻意讨好,只需结个善缘。”
她要一点点地,用利益和人情,重新在太姒的铁桶阵中撕开细微的缝隙。
其次,是信息和安全。
小疾臣是内应,但还不够。
永宁需要知道太姒那边的动向。
她想起了那次市集解卦后,悄悄向她示好的一两个低等贞人。她决定冒险接触他们。
她以探讨易理为名,邀请她们,并用一些精巧的“易器”小礼物和对未来“新易学”前景的模糊暗示,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拉拢。
她需要的是耳朵,不需要她们做什么,只需要在听到某些关于偏殿或太姒的特殊动静时,能想办法递句话出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姬己的精神状态。
永宁几乎每日都去陪伴姬己。
她不再提那些烦心的事,而是开始给她讲述行军路上的见闻,讲述黎国的风土人情,讲述西伯侯的仁德举措,甚至开始系统地、更深入地给她讲解易理。
她重点讲解“剥”?极“复”?来、“否”?极“泰”?来的道理,讲述阴阳消长、世事循环的规律。
“姬己,您看这‘复卦’……”
永宁在姬己手心里画着卦象:“一阳初生于五阴之下,看似微弱,却是大地回春之象,生机已萌。如今困顿,犹如寒冬,但只要心中一点阳气不灭,耐心等待,积极准备,终有春回大地之日。”
她还悄悄将姬昌正在与她合作编撰新易、强调“德”可改命的事情,选择性地告诉姬己,给她注入一丝希望。
西伯侯并非完全冷漠,他正在做的事情,或许在未来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这些话语,如同涓涓细流,一点点滋润着姬己几近干涸的心田。
她依旧沉默,依旧流泪,但眼神中的死寂渐渐淡去,偶尔会专注地听永宁讲解,甚至会提出一两个微弱的问题。
永宁知道,这需要时间。
渐卦之路,从来不易。
她就像一只默默织网的蜘蛛,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构建着姬己的生存空间和精神世界。
表面上看,偏殿依旧冷清困苦,姬己依旧是那个可怜无助的“幽人”。
但暗地里,食物的质量在缓慢改善,信息开始零星流入,姬己的心底,那被残酷现实碾碎的生之欲望,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萌芽。
永宁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眼神平静,心却如钢铁般坚定。
太姒以为她赢了,但她不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永宁手中最强大的武器,不是咒术,不是谗言,而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智慧、隐忍以及——对“德”之力量的另一种诠释与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