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神色暗藏、目送她们离开的姬奭,永宁几乎是立刻提起裙摆,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宫殿方向赶。
担忧和一丝被算计的恼怒在她心中交织。
占瑾和小疾臣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手臂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住。
“永女,且慢。”
是占瑾的声音,语气却不再是方才在溪流上的惊慌笨拙,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静的沉着。
永宁猛地回头,蹙眉看向他,眼中带着疑问和催促。
占瑾脸上那惯有的、属于精明商人的油滑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狡黠与冷厉的“邪魅”神情,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对方等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由头,把公主殿下‘请’走,把他人‘调’开,尔如今就这么急匆匆地赶回去……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精心布置’?”
永宁的脚步倏然顿住,如同被一道冷电劈中脑海!
是了!
她太着急了!
急则生乱!
姬昌突然召姬己入宫?姬奭恰在此时邀她出游?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分明就是对方察觉到了她们近期的暗中活动,比如占瑾散播的流言,或是她们对羌人的关注,按捺不住,终于决定出手试探了!
而自己,竟因为担心姬己的安危,差点就自乱阵脚,一头撞进对方可能布下的罗网里。
如果对方的目标就是引她慌乱回宫,然后趁机发难呢?
占瑾看着她瞬间明悟的表情,嘴角那抹邪气的笑容更深了:“吾等来周原也有些时日了,除了冷遇还是冷遇。那太姒可不是吃素的菩萨,她能忍这么久不动声色,本身就极不寻常。如今既然动了,不妨……等等看,看看她到底想演哪一出?”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殷都世家贵族间周旋、深谙阴谋诡道的公子哥:“水浑了,才好摸鱼。她不出招,如何得知道往何处打?又如何……抓她的把柄?”
永宁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占瑾说得对!
恐慌和急躁是最大的敌人。对方出招,虽然危险,却也意味着机会来临。这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关键时刻。
她重新审视着占瑾。
她知道占瑾聪慧过人,天赋异禀,原本她以为他只爱做生意和插科打诨,没想到一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关键时刻也有如此冷静的头脑和胆识,那他之前在船上的慌张笨拙,恐怕大半是装出来麻痹姬奭的!他和小疾臣跟踪她,或许并非纯粹胡闹,而是存了暗中保护并观察局势的心思?
“尔……”
永宁刚想说什么。
这时,一名身着周室宫人服饰、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官,带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径直朝着她们别院的方向走来,恰好与正准备“慢悠悠”晃回去的永宁三人撞个正着。
那女官目光精准地落在永宁身上,上前几步,姿态规矩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微微屈膝道:“这位可是殷商来的贞人永?”
永宁心中一顿,来了!
目标……是她?
她面上不动声色,还了一礼:“正是。不知女官有何见教?”
女官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不敢。奉太姒夫人之命,特来请贞人过府一叙。夫人近日偶得一梦,心中不安,又闻贞人来自殷商,精通卜筮之道,故想请贞人前去,一同参详一番卦象,讨教一二,以解疑惑。”
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请教占卜,正是贞人的本分。
永宁与占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太姒出手了!
而且直接指向了永宁。
她支开姬己,调开永宁,或许并非仅仅为了隔绝她们,更是为了创造一个能单独“请教”永宁的机会?或是她想知道什么?试探什么?还是想……做些什么?
永宁心念电转,此刻绝不能拒绝。
拒绝便是心虚,便是示弱。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原来如此。太姒夫人有召,岂敢不从。请女官前方带路。”
“贞人请随吾来。”
女官侧身让路,姿态恭敬,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锁定了永宁。
占瑾和小疾臣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神色,占瑾上前一步,似想说什么:“贞人……”
永宁抬手止住了他,淡淡道:“无妨,吾去去便回。尔等且在院中等候,照顾好……一切。”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占瑾一眼。
占瑾会意,重重点头:“放心。”
永宁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气,跟着那名女官,向着太姒所居的宫苑走去。
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心中却已高度戒备。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太姒的“请教”,绝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占卜讨论。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这位深谙权术、手段老辣的周室女主人的一切试探。
跟随在那位面容严肃的女官身后,永宁穿行在岐邑宫室错综复杂的回廊与庭院之间。与殷都王宫的恢弘压抑不同,周宫更显曲折幽深,夯土墙与木质廊柱投下片片阴影,仿佛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她心中飞速盘算着太姒可能的发难方式,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正思忖间,前方拐角处,一个身影略显匆忙地走来,几乎与她们撞上。
那是一位年轻的公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着符合身份的锦衣,但颜色略显沉旧,纹饰也不甚张扬。他的面容清俊,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郁色,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虑。行走间步履虽稳,却微微低着头,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担。
见到女官和永宁,他显然吃了一惊,立刻停下脚步,侧身让到廊边,微微颔首示意,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谦逊与克制。
领路的女官也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语气却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见过公子考。”
公子考?
永宁心中猛地一跳,在周原,能被尊称为“公子”又叫“考”的,只有一人——那位传闻中身份尴尬的长子,伯邑考!
永宁立刻依礼微微屈膝,垂首道:“见过公子。”
目光却飞快地再次扫过对方。这就是那个非文王亲生、却占着长子名分的伯邑考?他的样子,与想象中截然不同。没有姬发的英武锐气,也没有纨绔子弟的骄纵,反而像是一株生长在巨石阴影下的植物,温和,隐忍,甚至有些……落寞。
伯邑考似乎不习惯被人如此打量,略显局促地回了一礼,声音温和却有些中气不足:“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永宁这个陌生面孔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带着一丝疑问,但并未多问,似乎也不想与人多做交谈。
女官显然也没有介绍的意思,直接对永宁道:“贞人,请随吾来,夫人还在等候。”
语气中的催促之意明显。
“是。”
永宁应道,再次向伯邑考微微颔首,便跟着女官继续前行。
走出几步后,永宁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那女官:“方才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不知是……”
女官头也没回,声音毫无波澜:“是公子考,侯爷的长子。”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懒得多加一句夸赞。
永宁心中了然。
这态度,已然印证了之前的传闻。伯邑考在周室的地位,确实十分微妙甚至边缘。
但她心中另一个疑问却升腾起来。伯邑考方才来的方向……似乎是通往姬昌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宫苑?他行色匆匆,眉头紧锁,是刚从哪里出来?还是正要前去?所为何事?
按照常理,一个地位尴尬、不受重视的长子,理应低调避嫌,减少与权力中心的接触才对。如此主动前往姬昌处,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去?还是姬昌召见?
永宁的思绪飞快转动。伯邑考的出现,像是一颗意外的石子,投入了她对周室权力结构的分析中。他的尴尬地位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太姒和姬发的核心威胁,但也正因如此,他是否可能成为一个被各方忽略、却或许能提供某些关键信息的角色?
“贞人,到了。”
女官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永宁抬头,眼前是一座比别处更为肃穆安静的宫苑。太姒的居所,到了。她立刻收敛心神,将关于伯邑考的疑问暂时压下,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与那位“女壮”夫人的正面交锋。
然而,伯邑考那忧郁而匆忙的身影,却如同一个淡淡的印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