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将那份足以搅动风云的“商业规划书”送至占瑾别院后,并未立刻远遁。
她深知,面对占瑾这等人物,单纯的隐匿毫无意义,反而会让他更加怀疑和探究。她需要的是一个可控的“暴露”,一次在她设定下的会面。
她回到鬼街小院,并未加强隐匿,反而刻意留下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痕迹,如同猎手故意留下的特殊气味。这丝痕迹微弱至极,若非极其精通卜筮且感知超乎常人,绝难发现。
同时,她故意在院门外一侧的泥地上,用树枝极快地划了几个看似无意义的、实则暗合某种计算推演规律的符号,然后又用脚抹去大半,只留下一点似是而非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她安静地坐在院中那棵枯瘦的老树下,如同蛰伏的蜘蛛,等待着猎物循着她布下的丝线而来。
占瑾在书房中对着那摞惊世骇俗的计划书沉思良久。巨大的利益如同炽热的阳光,照亮了前路,却也投下了更深的阴影。
永宁主动现身,抛出如此诱饵,所图必然极大。他需要见到她,面对面地看清她的底牌。
他再次拿起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算珠,这算珠还是之前永宁在粮铺时提过,他后来找人做的。他闭上眼,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天然的纹路,心神沉静下来。
这一次,他直接卜算永宁的方位,将心神专注于那窗外石台上那包裹皮卷所沾染的极细微气息。
两者同源!
他猛地睁开眼,指尖在算珠上飞快地掐动起来,用的并非传统的蓍草之法,而是他结合之前的掌诀自创的、更侧重于推演和气息追踪的“独门掌诀”。
脑中飞速闪过永宁可能藏身的几个区域,结合那规划书中对鬼街的极致熟悉……
很快,他锁定了鬼街西南坤位,那片气息最为沉滞混乱的区域。
他立刻动身,没有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再次踏入鬼街。
当他走到那处偏僻小院外时,脚步微微一顿。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被抹去大半、却仍留有痕迹的奇特符号上。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那痕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兴趣。
“故意留下的……是在告诉吾,尔算准了吾会来,并且是以此方式找到尔吗?”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挑战意味的笑容。
不再犹豫,他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
一步踏入。
瞬间,一股虽然微弱、却异常纯粹和宁静的气息包裹了他。院外鬼街的嘈杂、污浊、混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小院内的“炁”场,厚重而温和,如同大地般承载一切,又带着一种睿智的沉淀感,巧妙地抚平了外界所有的躁动,连他因那惊人计划简而有些激荡的心神都瞬间安宁了几分。
好高明的隐匿阵法!
不,不仅仅是阵法,更是与地脉、与自然完美融合的布局!
绝非寻常人能为之!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院中。
只见永宁正安静地坐在枯树下的一张简陋石凳上,似乎早已等待多时。她脸上的那些粗糙红疹伪装已然洗去,露出了原本清丽却过分苍白的容颜。没有刻意掩饰虚弱,心口那魂钉带来的阴冷死气若隐若现。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不再是曾经算账时的谨慎隐忍,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所有的逆反、所有的棱角、所有的算计,都毫无保留地显露在外,如同出鞘的寒刃,闪烁着危险而决绝的光芒。
四目相对。
占瑾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艳和诧异,随即化为深深的探究。
他率先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真是久别重逢的寒暄。
“永女,许久不见。”
他的目光在她心口的位置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看来,这段时日,尔经历颇丰。”
永宁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瑾公果然找到了,请坐。”
占瑾也不客气,撩起衣袍下摆,在她对面的另一张石凳上坐下,姿态依旧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清楚。
小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鬼街遥远的喧嚣作为背景音。
忽然,占瑾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打破了沉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氛围。
他没有问计划书,没有问她的目的,更没有提鬼街的风波,而是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永女,尔可知何为天命?”
永宁微微一怔,又是那该死的天命人!她设想过占瑾的各种反应,威逼利诱,探听虚实,甚至直接动手拿下她都有可能,却万万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的目的是……?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知道,占瑾是绝顶聪明之人,从他孤身前来,没有立刻发作,就知道他并非完全站在她的对立面,至少现在不是。
他在试探,也在……倾诉?
占瑾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仰头看了看被院墙框出一小片的、灰蒙蒙的天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仿佛沉淀了许久的感慨。
“吾出生之时,天现异象,紫气东来,盘桓于占氏重屋之上,三日不散。”
他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族中大巫以龟甲蓍草占卜,言吾乃继占理之后,占氏百年不出的第一占卜天才,天命所归,将来必能引领占氏,甚至……窥得真正的天机。”
他转过头,看向永宁,那双总是慵懒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永女,尔可知,何为‘天’?”
永宁的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她依旧沉默,但眼神却变得更加专注。
“别人皓首穷经难以触摸的门槛,吾唾手可得。别人耗费心力才能解读的兆象,吾一眼便能看穿。”
占瑾的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骨子里的傲气:“族中对吾寄予厚望,所有资源、所有秘传,都毫无保留地向吾倾斜。他们希望吾成为下一个占理,甚至……超越他。”
他话音一顿,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了:“可是……吾偏偏不信那天命!”
“既然天命让吾成为占卜天才,那吾偏要改一改这命!他们越希望吾钻研卜筮,吾越是对那些黄白之物、市井交易感兴趣。他们说吾玷污天赋,自甘堕落,吾却觉得有趣得很。”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叛逆的光芒:“吾就想看看,这所谓的天命,到底是何物?是只能顺从的枷锁,还是……可以打破的规则?”
“所以,吾弃了蓍草龟甲,捡起了算册。吾要用这他们看不起的‘俗物’,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他看向永宁,目光灼灼:“是不是觉得……很离经叛道?”
永宁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没想到,这位看似风流倜傥、只重利益的占氏公子,内心竟藏着如此反叛和探究的灵魂。
占瑾忽然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极其严肃而深沉。
“永女,那尔可知,吾为何敢如此?因为吾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或许连许多贞人都刻意忽略或者不敢深思的秘密。”
他的目光锐利如箭,仿佛要刺穿永宁的灵魂。
“商朝先祖,成汤革命,推翻夏桀,靠何?是所谓的天神旨意吗?不!靠的是强大的武力,是精准的谋划,是人心所向!殷商人,真正信奉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天’,而是自己的力量!是自己的祖先!是那些真正带领族群走向强盛的英雄!”
“看历代先王,哪一个是真的对贞人言听计从?不过是利用其卜筮之术,安抚民心,或是……平衡势力罢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永宁的心上。
“包括当今大王!别看他似乎依赖贞人,举行心祭,甚至允许他们将你这‘天命人’召唤而来……尔以为他真的相信所谓‘天命’吗?”
“不!”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或许比任何一代商王都不信!他召唤尔来,举行那心祭,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祈求天命,而是为了——毁了它!”
“他要向所有贞人证明,他们信奉、他们依赖、他们试图用来制约王权的‘天命’,根本就是可以被操控、可以被践踏、甚至可以被用来续他王命之物!”
“他要撕下‘天命’神圣的外衣,将它变成王权脚下的玩物!他要告诉所有贞人,这天下,真正的主宰,只有王权!而非那套虚无缥缈的鬼神天命之说!”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永宁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褪,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占瑾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脑中所有混乱的、无法解释的线索!
商王对心祭那近乎偏执的渴望,并非源于对天命的敬畏,而是对延续自身权力、打破天命束缚的疯狂执着!
他对自己这个“天命人”的利用和毫不留情的舍弃,并非只是冷血,更是为了践踏“天命”本身! 比干的沉默和复杂,或许正是因为他隐约察觉了大王的真正意图,却囿于身份和信念而痛苦挣扎! 贞人集团试图通过“天命”和仪式来制约王权,而商王则要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仪式和“天命”的象征,来彻底摧毁贞人权力的根基——他们对“天命”的解释权!
原来……原来如此!
她从头到尾,都不仅仅是一个祭品,一个棋子。
她是一件武器,一件商王用来轰向贞人集团信仰核心的、最恶毒也最有效的武器!
所谓的召唤,所谓的命运,所谓的预言……在这赤裸裸的权力斗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更深层面愚弄的冰冷,席卷了永宁的全身。
她看着眼前的占瑾,看着他眼中那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