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从殿门浓稠的黑暗里缓缓剥离出来,像一缕不祥的烟。他步履平稳,踩过散落的祭器碎片和污浊血渍,走向那座巨大、冰冷、如同怪兽蹲伏的青铜方鼎。
“永宁?”
他的声音低沉,穿过鼎内残留的嗡鸣和毒蛇垂死的嘶嘶声,清晰地落在永宁耳中。
她抬起沾满灰烬和冷汗的脸望去,熟悉的身形轮廓往上,是那张她熟悉的脸——陆亚!
等等……
陆亚的脸……
他为什么如此陌生冰冷?
他的眼神,往日或温和或锐利,此刻却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着祭坛上摇曳的鬼火,却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刻在石像上的、凝固的漠然。
“来——”
陆亚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分明,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吾带尔出去。”
头顶,仅存的一条毒蛇扭曲着,蛇信狂吐,发出威胁的嘶鸣,三角形的头颅死死盯住闯入的陆亚。
鼎壁深处,那些刚刚被无首之怨尖啸强行压制的暗红咒文,如同被激怒的毒虫,又开始微弱地蠕动,发出不甘的嗡鸣,贪婪冰冷的意念再次如薄雾般弥漫开来。
而鼎外,那片翻腾的无首之怨,两点幽绿鬼火剧烈地闪烁着,粘稠的咯咯声里充满了狂暴的惊疑和被打断的狂怒,黑雾般的形体剧烈地鼓荡收缩,死死“盯”着陆亚,仿佛在衡量这个不速之客的分量。
陆亚的到来,强行按入了更凶险的僵持。空气紧绷,仿佛一触即碎的琉璃。
永宁的心脏在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被无形力量冲击过的脏腑。
她看着陆亚那只伸过来的手,苍白、稳定,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头顶毒蛇的嘶鸣如同冰锥刺入耳膜,身下青铜的阴冷气息顽固地透过衣物渗入骨髓,鼎外那无首之怨的恶意更是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心口。
她,迟疑了。
这人……不是陆亚!
离开这里——
另一个念头在恐惧的废墟里尖叫。
无论陆亚此刻是人是鬼,无论他眼底那片冰海意味着什么,这口鼎,这座祭坛,都是活人炼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寒意。
永宁只犹豫了一下,就站了起来,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陆亚冰冷的手腕。
触感坚硬如铁,毫无生机。
陆亚手臂一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永宁如同被钓离水面的鱼,身体一轻,瞬间被拖出了那禁锢生命的青铜鼎腹。
双脚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好在陆亚那只铁钳般的手支撑着。
她急促地喘息,贪婪地吸入带着血腥和腐朽尘埃的空气。眼角的余光扫过鼎口边缘,那条色彩斑斓的毒蛇猛地弓起身体,竖瞳凶光毕露,作势欲扑!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聒噪。”
陆亚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另一只手,朝着鼎口的方向,指尖轻轻一弹。
嗤!
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银芒,快如电光石火,瞬间没入毒蛇高昂的三角头颅!
毒蛇的动作骤然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紧接着,那狰狞的蛇头无声无息地炸开一小团血雾,混合着惨白的脑浆碎屑,蛇身软塌塌地垂落,再无生息。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没有惊动鼎壁上蠕动的咒文,甚至没有引来无首之怨更多的反应,只有那两点幽绿鬼火,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死死“钉”在陆亚身上,粘稠的咯咯声里第一次透出清晰的忌惮。
陆亚收回手,仿佛只是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不再看那鼎和鼎外的怨灵,拉着惊魂未定的永宁,转身就走。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踩过一地狼藉,走向那扇洞开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殿门。
“青乌子呢?”
永宁这才出声问道,她声音有些干涩发颤,这才发现自己也还是怕的。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祭坛角落——那里只余下青乌子被剥下的、如同蛇蜕般空瘪的人皮,瘫软在血污里。
陆亚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嗤笑,像金属刮擦在冰面上:“他?”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薄的嘲弄:“贪生怕死,早已寻隙溜出宫去了。这皮囊,不过是他丢弃的污秽罢了。”
溜出去了?
永宁的指尖一阵冰凉,她……一开始就认错人了?
那具皮囊里蠕动的东西,那控制青乌子说出“神魂之祭”的恐怖存在……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陆亚拖着她手腕的力量又重了几分,不容置疑地拽着她,迅速离开了那充满血腥、邪异与死亡气息的祭坛核心。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两点幽绿的鬼火和青铜深处不甘的嗡鸣,只留下无尽的黑暗在身后翻涌。
殿门外,是一条幽深漫长的回廊。冰冷的石壁高耸,缝隙里渗出湿冷的寒气,壁上的青铜灯盏大多熄灭,仅有的几盏也光线昏暗,灯油浑浊,火苗细小如豆,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飘摇不定,将两人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布满灰尘和可疑深色污渍的石板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陈年的血腥气如同腐烂的淤泥沉淀在地底,其上又漂浮着新近杀戮留下的铁锈般的腥甜,再混杂着香烛燃尽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仿佛无数尸骸在潮湿角落里缓慢霉变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
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嗒…嗒…嗒…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朽的棺木上。
永宁的心跳依旧急促,手脚冰凉,被陆亚拖着踉跄前行。殿内经历的一切如同烙印烫在灵魂深处,毒蛇冰冷的竖瞳,青铜咒文的蠕动,无首之怨的咯咯怪笑,还有陆亚那弹指间爆掉蛇头的冷漠……混乱、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疲惫感紧紧攫住了她。
她精神有片刻恍惚,几乎被这死寂长廊吞噬的瞬间,前方一个廊柱的浓重阴影里,毫无征兆地滑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宫人。
他穿着灰褐色宫奴服饰,颜色黯淡,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的头深深地垂着,仿佛脖颈已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整个面孔都淹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瘦削的下颌轮廓。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如同从冰冷的石壁里生长出来的一株毒蕈,直挺挺地杵在回廊中央,恰好挡住了陆亚和永宁的去路。
陆亚的脚步戛然而止。
永宁猝不及防,几乎撞上他的后背。她惊骇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宫人低垂的头颅。有着熟悉感,阴影深处,她感觉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气息,只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那宫人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抬头。
一只枯瘦、苍白的手,如同从坟茔里伸出的骨爪,僵硬地从宽大的袖筒里探出。那只手上,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不是刀,不是任何凶器。
是一片龟甲。
一片边缘粗糙、布满岁月侵蚀痕迹的龟甲。甲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陈年污垢,呈现出一种沉黯的深褐色,像是被无数代人的手汗、血液和香灰反复浸染过。甲壳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那些裂痕深邃、诡异,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构成一个触目惊心的象形文字——一个巨大、狞厉、仿佛用火焰灼刻出的“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