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舒玉僵在空荡荡的角落,盯着地上那几片孤零零的鸡毛,方才偷渡成功的狂喜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冰冷恐慌彻底冻结。
糯米呢?!
那只油嘴滑舌、总爱蹭饭、关键时刻还能当“背锅侠”的白毛狐狸,最后一次清晰出现在记忆里……是几天前?陈将军那晚来蹭饭,院子里人仰马翻,她似乎瞥见糯米被那冲天的血腥气和陌生军汉吓得炸着毛,闪电般从倒座房墙角蹿过,白影一闪就没入了后院菜畦的阴影里……然后就再也没见过它的踪影!
五六天!足足有五六天了!往常这种院子里杀鸡宰猪的热闹,糯米早就该蹿出来,围着野猪崽子转圈流口水,或者贱兮兮地去撩拨那些山鸡,惹得鸡飞狗跳才对!可今天……外面闹翻了天,柴房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静得可怕。
“糯米?”
舒玉压低声音,对着柴草堆后面那个黑黢黢的狗洞方向试探着唤了一声。
“糯米?别躲了,出来吃鸡……呃,出来玩了!”
她又提高了一点音量,声音在空荡的柴房里显得突兀而孤单。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隐约传来的前院喧嚣,以及门缝光柱里无声飘浮旋转的尘埃颗粒。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舒玉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行!得先处理现场!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舒玉猛地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扑到那个空荡荡的角落,蹲下身,双手抓住粗糙的竹篾鸡笼——现在只是个空壳了。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向两边撕扯!
“咔吧!咔嚓!”
几根细竹篾应声而断,笼子被硬生生撕开一个歪歪扭扭的大豁口,边缘参差不齐,断茬尖锐地朝外支棱着,活像被什么猛兽暴力破开。她又发狠似的用脚在笼子边缘和旁边的柴草堆上狠狠踹了几脚,留下几个清晰的泥脚印印子,泥土簌簌落下。
“小爱同学!江湖救急!快!传送点鸡毛出来!要新鲜的、带血的!”
舒玉在意识里疯狂呼叫。空间角落里那团蔫蔫的蓝光似乎被她这急切的意念惊得一哆嗦,光芒急促闪烁了一下。
【……请求……收到……消耗……微量……功德值……执行……】
蓝光极其微弱地、带着点不情愿地波动了一下。
几片带着暗红色血点、还沾着点新鲜泥土的芦花鸡羽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舒玉脚边那堆凌乱的柴草和爪印上。其中一片羽毛尖上,甚至还诡异地粘着半根细小的、带着倒钩的……野猪鬃毛?
“干得漂亮!周扒皮!”
舒玉眼睛一亮,赶紧把那几片带血的鸡毛和那根猪鬃毛往撕开的笼子豁口边缘和柴草堆里塞了塞,又抓起一把地上的浮土扬上去,掩盖掉一些过于新鲜的痕迹。整个现场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只凶悍的“野兽”(比如野猪或者黄皮子)趁乱撞破柴房(狗洞?),暴力撕开鸡笼,叼走了里面所有活物的模样!
“完美!”
舒玉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对自己的“犯罪现场伪造”技术感到一丝满意。但这点满意瞬间又被对糯米的担忧冲散。她最后扫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像只受惊的小鹿,闪身溜出柴房,反手带上门,一头扎进了前院喧闹的人堆里。
“糯米!糯米!看见糯米了吗?”
舒玉像只没头苍蝇,在葡萄架下、灶房门口、柴垛旁焦急地穿梭,小脸煞白,逢人就问。声音淹没在沸反盈天的喧闹里。
“糯米?没看见”
刘秀芝正忙着切面条,头也没抬。
“哦,那只白毛狐狸崽子?”
杨大川正跟小旗官唾沫横飞地讲史家沟的险情,闻言摆摆手,“没见着!指不定又钻哪耗子洞里去了!”
“那馋嘴东西,闻着肉香还能不现身?”
颜氏正把一勺滚烫的猪油浇进大碗葱花里,“滋啦”一声浓香四溢,她抽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别瞎转悠,碍事!”
舒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又冲到后院,葡萄架下、菜畦边、甚至倒座房后头那个狗洞都趴下去看了又看——空空如也!没有熟悉的白色身影,没有狡黠的绿豆眼,更没有那标志性的、带着点谄媚的“嘤嘤”叫声。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前院,正撞上端着一簸箕面条出来的凤儿。
“小小姐?找什么呢?慌里慌张的?”
凤儿看着舒玉惨白的小脸,关切地问。
“凤儿嫂!你……你看见糯米了吗?好几天没见它了!”
舒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
“糯米?”
凤儿一愣,随即脸色也变了变,“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日子没见那小家伙来讨食了!等等!”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衣裳,快步走向灶房外檐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面放着两个早已干硬发黑、爬满了蚂蚁的玉米面窝窝头。
凤儿拿起碗,脸色凝重地看向舒玉:
“这……这是七八天前,鞑子刚被打退那会儿,我看它饿得慌,掰碎了放这儿的……它一口都没动!这都硬成石头了!”
轰——!
七天!整整七天以上!
舒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小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自责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跑了!真的跑了!或者……出事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狠心把它拴起来!关起来!哪怕它不乐意,天天挠门嘤嘤嘤,至少……至少它还在!还在院子里!还在眼皮子底下!总好过现在这样,活不见狐,死不见尸!连它最后是死是活,是被人抓了剥皮,还是被野狗啃了,抑或是冻死饿死在哪条臭水沟里……她统统不知道!
“呜……”
压抑不住的哽咽猛地冲上喉咙,舒玉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哭出来。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模糊了眼前喧闹的场景。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油锅的滋滋声、众人的谈笑声、面条的香气——都变得遥远而隔膜,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放着两个发霉窝窝头的破碗,还有心底那片冰冷刺骨的恐慌和自责。
“哎?毛毛?这是咋了?”
杨大江刚送走两个千恩万谢、吃饱喝足的小旗官,一回头就看见自家闺女像个丢了魂的小木偶,杵在灶房门口,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他心头一紧,赶紧大步走过去。
“爹……糯米……糯米不见了……七天了……”
舒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无助,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砖上。
“啊?就……就那白毛狐狸啊?”
杨大江一愣,看着闺女哭得稀里哗啦,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抬起,想给女儿擦眼泪,又觉得不合适,悬在半空僵了僵,最终重重落在舒玉瘦小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试图传递一点安慰,却拍得舒玉身子一歪。
“咳!莫哭莫哭!”
杨大江黝黑的脸上满是窘迫,努力组织着语言,声音粗嘎却透着焦急,“那野物……野性难驯,指不定……指不定是跑回山上找它爹娘去了!等……等过两天开了城门!爹!爹亲自上山!给你抓!抓一窝!挑最肥最漂亮的!保证比糯米还白!还机灵!行不?别哭了啊!”
他搜肠刮肚,翻来覆去就是“抓一窝”、“更漂亮”、“更机灵”这几句干巴巴的安慰,听得旁边的刘秀芝直摇头。舒玉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她不要一窝!她就要糯米!那只会蹭她的腿,会偷吃她的点心,会对着陈将军龇牙咧嘴,会在她难过时默默趴在脚边的糯米!
这时,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舒玉冰凉的小手。王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她对着杨大江和刘秀芝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杨叔父,婶婶,我陪舒玉说会儿话。”
杨大江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哎!好!好!霜丫头你劝劝她!”
扯了扯还想说什么的刘秀芝赶紧走开了。
王霜拉着失魂落魄的舒玉,避开喧闹的灶房门口和葡萄架下高谈阔论的人群,走到后院那棵老榆树投下的寂静阴影里。
“舒玉,”
王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舒玉耳中,“我知道你难过。糯米……它不是我们原来那只叫糯米的猫猫。这里的糯米,只是一只野生的、运气好被你捡到的狐狸。”
她顿了顿,看着舒玉依旧红肿、蓄满泪水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抚慰:
“但是,你喂它,护着它,跟它玩,担心它……这份感情是真的。你对它的牵挂,和当年我们担心糯米,是一样的。我都明白。”
舒玉猛地抬头,对上王霜那双清澈平静、却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王霜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层名为“物种不同”的隔膜,让她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悲伤和自责,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呜哇——!”
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王霜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它那么馋……窝窝头都放坏了它都没回来……它肯定出事了……都怪我……早知道……早知道……”
她语无伦次地哽咽着,泪水迅速打湿了王霜肩头的衣料。
王霜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舒玉的后背,像哄一个真正的孩子。清冷的脸上也浮起一丝黯然。她何尝不怀念前世那两只窝在她们膝头打呼噜的毛团?只是这乱世,人命尚且如草芥,何况一只狐狸?
过了许久,舒玉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低低的抽噎。她从王霜怀里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尖通红。
“也许……”
王霜看着舒玉绝望的小脸,努力想给她一点渺茫的希望,声音放得更轻缓,“也许它只是被前些日子打仗的动静彻底吓破了胆,躲到哪个特别深、特别远的洞里去了?或者……被哪家好心人暂时收留了?毕竟它那么……嗯,长得还算讨喜?等过些天彻底太平了,城门开了,它认得路,说不定……就自己溜达回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王霜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一只野生狐狸,在围城战火和溃兵流窜的混乱中失踪七天,凶多吉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看着舒玉那双被泪水洗过、依旧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她只能这样说。
舒玉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痕。王霜的话像一根微弱的稻草,被她紧紧攥住。是啊,万一呢?糯米那么狡猾,那么会躲藏!说不定……说不定它真的只是吓坏了,躲起来了呢?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它就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突然从哪个墙头或者柴垛后面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嘤嘤叫着跑过来蹭她的腿?
她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
“嗯……”
舒玉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眼神却倔强地亮起一点微光,“我……我每天去狗洞那儿放点吃的!等它!它认得那个味儿!”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满了杨家小院,给劫后余生的喧闹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灶房里飘出油渣面浓烈的香气,葡萄架下传来杨老爹和杨大江兄弟爽朗的笑声,西厢窗下,元娘和王夫人低声细语,气氛融洽。
唯有后院老榆树的浓重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孤零零地坐在柴房后墙根下,面对着那个黑黢黢的狗洞。她身边放着一小块新捏的、还带着体温的白面饼子。晚风拂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一动不动,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洞口深处那片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将那黑暗望穿,盼着里面能突然钻出一抹熟悉的、狡黠的白色身影。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半边脸上,映着那固执的、不肯熄灭的微弱希望,也映着那尚未干涸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