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那只温软却不容挣脱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扣着舒玉细小的腕子,一路生风地穿过静悄悄的院子,直扑西厢紧闭的门扉。
舒玉一路挣扎,小小的身体拧得像条离水的鱼,脚后跟几乎要在青石板上犁出两道沟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砸,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娘!我不去!您说话不算话!骗子!大骗子!放开我……”
委屈和悲愤堵在喉咙里,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孩童特有的嘶哑。
元娘充耳不闻,脸上甚至还挂着方才在正房那温和的笑意,只是眼神里的坚决如同磐石。她抬手叩响西厢的雕花木门,笃笃笃,三声脆响,力道干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赵妈妈那张温和却带着询问的脸。
“元娘子?小姐?这是……”
“赵妈妈,烦请通禀一声,我有事求见王夫人。”
元娘的声音依旧平缓,仿佛手里拖着的不是个哭闹挣扎的女儿,而是件寻常行李。
赵妈妈目光扫过泪眼婆娑、小脸涨得通红的舒玉,心下明了,连忙侧身让开:
“夫人正在里头看账呢,快请进。”
西厢的光线比外面略暗些,带着一股沉水香和书墨混合的沉静气息。王夫人端坐在靠窗的乌木书案后,手里正翻着一本厚厚的蓝皮账簿,闻声抬起眼。那目光平静无波,掠过元娘,落在她手中那个兀自抽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小泥猴身上。
“嫂子,”
元娘拽着舒玉上前两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歉意和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迫切,
“实在叨扰了。您瞧这皮猴子,字是勉强能看了,可这规矩……野得没边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行事更是没个女儿家的体统!我这当娘的,是实在没辙了,管教不来。”
她说着,手上用力,把试图往她身后缩的舒玉又往前拎了拎,如同展示一件亟待处理的瑕疵品。
“您教霜丫头教得那样好,知书达理,进退有度,我看着眼热啊!”
元娘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
“求嫂子发发慈悲,连这不成器的也一并收下,点拨点拨?不用您费多少心,就当……就当多个伴读的丫头!让她跟着霜儿沾沾光,学点皮毛也好!您规矩严,她要是敢偷懒耍滑、不听管教……”
元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豪迈的“大义灭亲”,
“您只管打!戒尺、家法,怎么顺手怎么来!打手心,打屁股,都使得!打坏了算我的!绝不心疼!绝不埋怨嫂子半句!”
“娘——!”
舒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元娘,那声嘶哑的哭喊里全是惊怒和控诉。打坏了算她的?不心疼?这真是亲娘?!她感觉自己像被至亲亲手推上砧板的鱼,连挣扎都显得徒劳可笑。
王夫人听着元娘这番连珠炮似的恳求加“授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慢条斯理地合上账簿,指尖在光滑的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目光再次落到舒玉那张哭得花猫似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一旁侍立的赵妈妈。赵妈妈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元娘客气了。”
王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淡,
王夫人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扫过舒玉那张写满悲愤与绝望、还挂着泪痕的小脸,又掠过自家女儿看似低眉顺眼、实则肩膀微微耸动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应承:
“元娘放心。既如此,便让霜儿与舒玉一处学着,彼此也好有个督促。”
她目光转向舒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一个羊也是放,两个羊也是赶。多一个不多。让她留下吧。”
“我的好嫂子!您可真是活菩萨!我实在是拿这丫头没办法了!”
元娘瞬间喜上眉梢,方才那点强装出来的歉意立刻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她用力一按舒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舒玉一个趔趄,
“还不快谢谢王婶婶!从今往后,好好跟着学!再敢不听话,仔细你的皮!”
说完,她像是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对着王夫人和赵妈妈感激地笑了笑,又狠狠剜了舒玉一眼,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端,裙角带风,转眼就消失在门外,连背影都透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西厢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亮和声响。房间里只剩下沉水香的气息,还有舒玉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和巨大委屈的细微抽噎声。
王夫人没再看她,只对赵妈妈吩咐道:
“给舒玉小姐搬个绣墩来,就放在霜儿旁边。”
“是,夫人。”
赵妈妈手脚麻利地搬来一个矮矮的、铺着软垫的圆墩,轻轻放在书案侧前方,紧挨着王霜平日坐的那张方凳。
王霜一直端坐在书案另一侧,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账册,仿佛从头到尾都沉浸在数字的海洋里。然而,当元娘那句石破天惊的“只管打!打坏了不心疼!”砸出来时,当舒玉像只被雷劈懵了的小猫,被硬生生按在绣墩上时,王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动,死死压住眼底汹涌的笑意。握着账册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无意识地抠着。她强迫自己盯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可那些字迹仿佛都在跳舞,扭曲成舒玉那张悲愤欲绝、写着“娘你坑死我了”的小脸。
早上那个在空间里信誓旦旦要“给元姨上一课”、要“用进步闪瞎娘亲的眼”、要“赢得自由”的舒玉呢?王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滑稽感直冲喉咙,憋得她胸腔发闷,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柔软的嫩肉,用那一点刺痛提醒自己保持仪态,千万……千万不能笑出来!否则舒玉怕是要当场爆炸,连带着她也要被娘亲的戒尺“关照”了。
舒玉坐在那硬邦邦的绣墩上,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根被强行绷紧的弦。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鼻尖红红的,小嘴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满腔的怒火和委屈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小小的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想跳起来,想冲出去找元娘理论,想把这绣墩踢翻,想对着那本厚厚的账册咆哮!
可理智那根细若游丝的弦,死死勒住了她。
眼前端坐的王夫人,面容沉静,眼神清冷,那无形的威仪如同看不见的冰墙。旁边侍立的赵妈妈,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显然是在防备她闹起来,可她们有什么错?她们只是答应了元娘的请求。对着她们发脾气?那是无理取闹,是自取其辱,更是自投罗网!王夫人手里的戒尺可不是摆设!舒玉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闹出一点出格的动静,那带着风的家法立刻就会落在自己掌心。
更憋屈的是,王霜那死丫头!别以为她低着头装模作样地看书,自己就感觉不到她那拼命压抑的、幸灾乐祸的笑意!那微微抖动的肩膀,那绷紧的嘴角……舒玉简直能想象出王霜此刻内心疯狂刷屏的“哈哈哈哈”!
“呼……”
舒玉从牙缝里深深吸进一口带着沉水香气的凉气,又缓缓吐出。不能炸!绝对不能在敌人面前先乱了阵脚!她强迫自己把视线死死钉在书案上那本摊开的、天书般的账册上。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嫩肉里,用尖锐的刺痛感驱散脑子里翻腾的怒火和委屈。忍!必须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中午!熬到中午放饭的时候!一定要找元娘决一死战!现在……就当自己是块木头!是块石头!
“好了,霜儿,舒玉,”
王夫人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冰珠落玉盘,
“既来之,则安之。今日,便先从仪态规矩讲起,半个时辰后再讲解如何看后宅账目。赵妈妈,你先给舒玉讲解一下规矩仪态。”
“是,夫人。”
赵妈妈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开始讲解后宅女子最基本的仪态规矩。
“小姐们且听仔细了。这行,讲究的是步稳身正,裙裾不动,行不露足,疾徐有度……”
赵妈妈一边说,一边示范着极其标准的行走姿态,裙摆如同静止的水面,莲步轻移间,只有鞋尖在裙下若隐若现。
“这坐,讲究的是腰背挺直,肩平颈正,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这立……”
赵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动作要求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王霜听得极其认真,身体下意识地跟着赵妈妈的示范调整着坐姿,背脊挺得笔直。
舒玉呢?
她像一尊即将喷发的活火山被强行按在了绣墩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会儿是元娘那句“只管打,打坏了不心疼”的绝情话语在反复凌迟,一会儿是王霜刚才那憋笑憋到颤抖的画面在火上浇油!巨大的委屈、愤怒、被欺骗的耻辱感在她小小的胸膛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好想掀翻桌子!好想对着王夫人和赵妈妈大喊“我不学”!好想冲回后院揪着元娘问个明白!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明明那么努力练字了!她明明赢了赌约!为什么还要被塞进这个笼子里?!
怒火在四肢百骸奔涌,让她放在膝上的小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胸膛剧烈起伏着。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丝都快要被这股无处发泄的闷气给点燃了!
“舒玉小姐?”
赵妈妈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询问。
舒玉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赵妈妈和王夫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王霜也微微侧头,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在这里掀桌子?在这里闹脾气?对着这位手持“尚方宝剑”的王夫人和温和却代表着“规矩”的赵妈妈?
那后果……舒玉不敢想。恐怕元娘那句“只管打”会立刻变成现实!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和委屈。舒玉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腾的、足以炸毁整个西厢的负面情绪,强行压缩、封印!
不能炸!至少不能在王夫人面前炸!
她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她挺直了刚才因愤怒而微微佝偻的背脊,努力模仿着旁边王霜的样子,让肩膀下沉,脖颈端正。
“赵妈妈……我、我听着呢。”
舒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眼神却努力聚焦在赵妈妈身上,强迫自己不去想元娘的可恶,不去想王霜的憋笑,不去想那该死的自由。
忍!必须忍!至少……忍到中午!
她在心里疯狂呐喊:熬到中午!只要熬到中午!就能暂时逃离这个“刑房”,就能去找元娘!去撒泼打滚!去哭去闹去质问!哪怕再被揪耳朵,也要问个明白!也要想办法让娘亲收回成命!这是她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