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快些!再快些!”
杨老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断地催促着。他频频回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车后空荡的街道,仿佛在确认有没有鬼魅般的追踪者。刚才库房里那凭空出现的粮山,还有齐万年那见了鬼般的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这秘密……太大了!太烫手了!万一……万一有半点风声泄露……他不敢再想下去。
暗卫乙心领神会,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拉车的青骡吃痛,四蹄翻飞,蹄铁急促地敲击着青石板路,发出密集如骤雨般的“哒哒”声!骡车如同离弦之箭,在空旷的街道上狂奔起来,车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卷起的尘土在车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车轮碾过熟悉的石板路,杨家小院那熟悉的榆木门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暗卫乙勒紧缰绳,骡车带着巨大的惯性,一个急停,稳稳地停在了紧闭的院门前。
骡车刚在门前停稳,杨老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跳下车,看也不看听到动静从灶房探出头来的颜氏和刘秀芝,只哑着嗓子飞快地吩咐:
“没事!粮交妥了!乙跟我去前院,还有点事要合计!老婆子,灶上还有热乎的没?折腾一早上,肚子唱空城计了!”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引着暗卫乙快步穿过院子,直奔前院正房方向,刻意将家人的注意力引开。
颜氏看着老头子风风火火的背影,嘀咕了一句“老东西,火烧屁股似的”,倒也没多想,转身回灶房忙活去了。
一进前院,杨老爹立刻反手关上了正房门。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趁着院子里没有人,几步冲到后院那辆停放在角落的青篷骡车旁,枯树般的手带着明显的颤抖,猛地掀开了车尾的挡板!
空麻袋和干草堆依旧。杨老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杨老爹!难道……难道刚才投射出了岔子?丫头没回来?!
他顾不得脏,几乎是跪趴下去,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在那些散发着豆饼怪味的空麻袋和干草堆里急切地摸索、翻找!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冰凉。就在这绝望的念头要将他吞噬时,他浑浊的目光猛地落在了车厢底板上——那块与旁边车板颜色略有差异、边缘似乎有细微缝隙的长方形木板!那是他亲手改造的、用来藏些紧要物件的暗格!
杨老爹想也没想,几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珍宝,极其小心地抠住那暗格边缘的缝隙,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撬开……
暗格被掀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稻草、灰尘和孩童身上特有暖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狭小的空间里,舒玉蜷缩成一团,小脸侧着枕在自己的小胳膊上,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脸颊上还沾着几道灰黑的印子,像只玩累了在窝里酣睡的小花猫。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折腾,显然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竟是……在这样冰冷硌人、充满怪味的地方,彻底昏睡了过去!
“丫头!”
杨老爹心头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他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将舒玉从那污浊的角落里轻轻抱了出来。她浑身冰凉,小脸上还沾着灰黑的尘土,那件厚实的靛蓝碎花夹袄也蹭得灰扑扑的。
他抱着轻飘飘、毫无知觉的孙女,脚步有些踉跄,在乙的帮助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耳房。
耳房门口,顾九如同最忠诚的哨兵,依旧安静地侍立着。看到杨老爹抱着沉睡的舒玉回来,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无声地侧身让开,并轻轻推开了里间的门。
杨老爹将舒玉轻轻放在柔软的拔步床上,拉过锦被仔细盖好。他站在床边,浑浊的目光在孙女红扑扑的睡颜上停留了许久,确认她呼吸平稳,只是累极沉睡,并无其他不妥,那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彻彻底底落回了实处。
“顾九!”
杨老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守好小姐。让她睡,莫惊扰。昨夜受了惊吓,又没睡好。无论谁问,就说小姐一直睡着,没出过这门!明白?”
“是,老太爷。奴婢明白。”
顾九垂首应道,声音清晰而平静。
“打盆温水来!热一点的!别惊动人!”
杨老爹将舒玉轻轻放在她那张铺着干净细棉布床单的拔步床上,声音嘶哑地吩咐。
“是!”
顾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闪身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杨老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枯树般的大手紧紧攥着舒玉冰凉的小手,浑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孙女苍白的小脸,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后怕和深深的忧虑。他伸出手指,颤抖着探向舒玉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平稳悠长。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但没有发烧的迹象。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
顾九很快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进来,盆沿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柔软的细棉布巾子。她轻手轻脚地将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拧干了热巾子,看向杨老爹。
杨老爹疲惫地摆摆手:
“你来,手脚轻点,给她擦擦脸和手,换身干净寝衣。别着凉。”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外间窗边,背对着床铺,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似乎在平复自己激荡的心绪,也似乎在守着什么。
顾九轻轻关上里间的门,走到床边。看着舒玉睡得小脸红扑扑,额角鬓发都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她轻轻叹了口气。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舒玉身上那件沾满灰尘草屑的厚夹袄和棉裤,又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那件细棉布的中衣时,手指却微微一顿。
夹袄里面,赫然还套着那件舒玉平日里睡觉才穿的、柔软的细棉布寝衣!而寝衣里面……竟然还穿着白日里才穿的、粗糙的靛蓝粗布衣裳!
顾九的眼神猛地一凝,一丝锐利的光芒飞快掠过眼底。这绝不寻常!小姐平日最讲究睡觉的舒适,每日都要换寝衣,颜氏为此没少骂她“穷讲究”。此刻却穿着外出的粗布裤子就寝?再联想到小姐被老太爷从外面抱回来时那副狼狈昏迷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顾九的脑海——扬州盐商家那些被当作礼物送出去的、眼神空洞的女孩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顾九的动作异常轻柔,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仔细细地扫过舒玉小小的身体——手臂、肩颈、腰腹、腿脚……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不放过。温热的巾子小心翼翼地拂过舒玉沾满灰尘的小脸,擦去那些污迹,露出底下苍白却依旧精致的五官。
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味道,指尖也极其轻柔地拂过一些关节和不易察觉的角落。直到确认那小小的身体上没有任何可疑的青紫、红痕或异常的印记,连指甲缝里都只是些寻常的灰尘草屑,她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彻底松弛下来。
她拿过旁边早就备好的温热湿帕子,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细细地擦去舒玉脸上、脖子上的灰尘和汗渍。又取来一套干净柔软的细棉寝衣,小心翼翼地给睡得人事不省的舒玉换上。整个过程舒玉毫无知觉,只是在被挪动时,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小眉头皱了皱,又沉沉睡去。
做完这一切,顾九拉过锦被,仔细地将舒玉盖好,只露出那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看着舒玉安稳的睡颜,眼神复杂。还好!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小姐身上干干净净,除了疲惫和寒冷,并无其他不妥。
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污秽的念头驱散。目光重新落回床上那毫无防备、纯净如初雪般的小小睡颜上,顾九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舒玉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真是……小傻子。”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羽毛般飘落在寂静的房间里。
顾九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才端起那盆已经变温的水,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对着杨老爹的背影,用气声说道:
“老太爷,小姐衣裳换好了,身上……干干净净的,看起来累极了,睡得沉。”
杨老爹背对着她,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九端着水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耳房的门。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低头看着盆中浑浊的脏水,小姐苍白的小脸和老太爷那深重的忧虑在她脑中交替闪现。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无论如何,小姐没事就好。她端起水盆,脚步无声地走向后院菜地旁,将那一盆沾染了秘密的污水,哗啦一声,倒进了泔水桶。
门内,杨老爹终于转过身,走到床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熟睡的舒玉许久,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拂过孙女额前细软的碎发。那沉睡的小脸在干净寝衣和暖被的包裹下,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唉……”
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的叹息,从杨老爹胸腔深处溢出。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舒玉,转身,脚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推门走了出去。前院,还有一场关乎满城生死的硬仗在等着他,粮到了,只是开始。而他必须去,为了这满城的烟火,也为了此刻能在这小小耳房里安睡的、他豁出命去也要护住的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