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头不知疲倦的骡子,驮着杨家的包子担子,一溜烟就跑到了舒婷百天的前三日。这几日,灶棚里弥漫着一股别样的气氛。往常像个小炮仗似的王氏,如今闷得像块受潮的火药,一进灶棚就闷头干活,往日那爽朗的笑声,硬是被她憋进了肚子里。
晨雾还没散尽,王氏挎着竹篮迈进杨家院门时,颜氏正蹲在井台边刮萝卜。水灵灵的青萝卜皮打着旋儿往地上落,活像群逃命的绿蝴蝶。
“仙儿,今儿晌午包萝卜丝包子不?”
王氏照例扯着大嗓门,可尾音却像被狗叼走了似的发虚。
颜氏刀锋一顿,抬眼瞅见老姐妹眼下两团乌青:
“你夜里做贼去了?这脸蜡黄得像腌了三冬的咸菜!”
“净瞎说!”
王氏扯出个笑,嘴角却耷拉得能挂油瓶,
“昨儿栓子闹夜,哄了半宿......”
灶棚里剁馅声比往日沉闷。刘秀芝瞅着王氏把白菜剁得七零八落,菜刀还差点劈到手指头,忙抢过刀柄:
“婶子歇会儿,我来!”
“不用!”
王氏夺回菜刀,刀刃“咚”地嵌进案板,
“我这手又不是摆设!”
杨大川抱着柴火路过,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柴禾“哗啦”散了一地,惊得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往枣树上蹿。王氏突然红了眼圈,菜刀往案板一摔:
“这活计......”
“咋?”
颜氏端着萝卜丝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星子。
“没啥!”
王氏抓起块面团揉得啪啪响,
“面醒过了!”
暮色染红窗纸时,颜氏摸出个鼓囊囊的钱袋。三十枚铜钱在油灯下泛着暖光,老太太指尖沾了唾沫数了三遍,又悄悄往里塞了五文。
“要我说直接给半吊钱。”
杨老爹烟锅磕得炕沿火星四溅,
“春燕这些日子瘦得下巴都尖了。”
“你懂个屁!”
颜氏把钱袋藏进围裙夹层,
“给多了她准翻脸,上回多塞俩包子都追着骂了三条街。”
灶棚里,王氏正跟最后一块面团较劲。往日里听话的面剂子今夜格外叛逆,怎么揉都带着股犟劲儿。暗卫甲举着蒸笼进来,见状缩了缩脖子——这架势活像要给面团上刑。
“三十五文?”
老太太举着钱袋的手直抖,
“说好二十......”
“多的是赔你的罩衣钱!”
颜氏梗着脖子把钱袋往她怀里塞,
“瞧你把好好件衣裳糟践的!”
王氏摸着钱袋厚度,眼泪“吧嗒”砸在蓝布罩衣上。这件为来杨家特意裁的新衣,如今前襟满是油渍,袖口还燎了个洞。
二更天的梆子响过三遍,王氏攥着钱袋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路过土地庙时,突然从怀里摸出十文钱塞进袜筒里。
王春生的鼾声隔着三丈远都能听见。王氏摸黑钻进厢房,把二十五文钱“叮叮当当”倒进炕头的陶罐,想了想又摸回十文,剩下的十五文狠狠砸进罐底。
“死婆娘!大半夜的叮当什么?”
“给灶王爷上供呢!”
王氏把陶罐摔得震天响,
“有本事你别吃供品!”
晨光微熹时,杨家灶棚飘出久违的笑声。王氏顶着俩乌青眼泡,手里的菜刀舞出了花:
“仙儿你瞅,这白菜梗子削得薄不薄?”
“薄得能透光!”
颜氏往馅盆里撒了把芝麻,
“赶明儿开粥铺,请你来切咸菜丝儿!”
舒玉蹲在枣树上啃脆梨,汁水滴滴答答落在钱师父发髻上。正要溜,忽见王奶奶抬头冲她挤眼,银簪子上的喜鹊颤巍巍似要飞走。
“毛毛!”
元娘举着戒尺从东厢杀出来,
“昨日让你写的大字呢?\"”
“在钱爷爷脸上!”
小丫头猴子似的蹿上树梢,
“他拿炭笔给我示范来着!”
母女俩的机锋引得众人笑个不停,做完活照例在杨家后院歇息一会儿,颜氏递过姜汤时,王氏突然咧嘴一笑:
“仙儿,再找个帮手吧?”
\"再找个帮工吧,等找着人我就......\"
颜氏反手扣住她脉搏:
“家里出事了?缺钱还是......”
“都不是!”
王氏猛地抽回手,指甲在石桌上划出白印,
“我有我的难处,你就当...当我想享清福了。”
灶棚外,舒玉正举着石板练字。炭笔“吱呀”划过“孝”字最后一笔,突然听见钱师父跟暗卫甲嘀咕:
“女人家就是麻烦,干得好好的......”
“别胡说!”
舒玉把石板往磨盘上一摔,惊得老枣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王奶奶定是遇上难处了!”
舒玉撇下钱师父往灶棚跑。颜氏独坐在石凳上发呆,暮色给佝偻的脊背镀了层金边。
“阿奶,王奶奶为啥要走啊?”
小丫头扒着老人膝盖,
“是嫌咱家工钱少?”
“怎么会!”
颜氏抹了把脸,指腹沾着水光,
“就是不给工钱,她也是愿意每日和咱们一处的。她家里......”
话音未落,东厢突然传来元娘的尖叫:
“杨舒玉!你又少了一横!”
是夜,杨家人围坐在炕桌前。杨老爹烟锅明明灭灭:
“明日我去趟王家?”
“别!”
颜氏把契书拍得啪啪响,
“春燕最要强,你去了反倒伤她脸面。”
刘秀芝数着订单插话:
“这几日订单少了两成,咱自家人倒也忙得过来。”
暗卫甲蹲在灶口啃包子,突然冒出一句:
“东家,西街新开的包子铺在打听咱家雇工......”
“他敢!”
杨大川抡起烧火棍,
“老子把他灶台掀了!”
二更梆子响时,王氏挎着空篮来辞工。颜氏把新蒸的肉包塞满竹篮,眼泪“吧嗒”掉在笼布上:
“得空常来坐......”
“哭啥!”王氏也红了眼眶,扯起袖口抹脸,
“又不是生离死别,瞧你这眼泪汪汪的。等我有空,还来给你帮忙!”
舒玉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满是遗憾。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王氏就像家里的一员,突然要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王氏离开杨家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她摸着钱袋子,里面比往常重了许多。数了数整整一百文,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
“死婆娘!心也忒软了!”
她骂了一句,手脚麻利地从钱袋子里藏起八十五文,这才踏上了回家的路。月光洒在她的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