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枣树尖尖上时,舒玉手里的沙盘已经画满了鬼画符。小丫头托着腮帮子数窗棂格子,数到第三十六格时终于听见骡铃叮当——杨大川和刘秀芝的骡车像阵旋风卷进院门,车辕上摞着的空蒸笼活像座摇晃的宝塔。
“婶婶!”
舒玉\"噌\"地蹿出去,沙盘里的细沙扬成金雾,
“包子卖光啦?”
“光得能照人!”
刘秀芝甩着空钱袋大笑,
“有个扛大包的汉子追着车问能不能订杂面馍馍,说包子虽好可......”
“可什么?”
舒玉扒着车辕追问,鼻尖沾了蒸笼缝里的面粉。
“说咱家包子香得勾魂,害他月钱都吃没了!”
杨大川扛着面袋子挤眉弄眼,
“你猜他怎么着?把相好的绢花当了换包子钱!”
院里顿时笑作一团。颜氏提着铜壶从灶房探出头:
“快别浑说了!先洗洗吧!”
话音未落,杨家父子扛着钉耙进了门,裤脚上沾的泥点子能种二亩地。
“阿爷擦脸!”
舒玉捧着湿帕子颠颠跑来,活像只殷勤的小狗崽。杨老爹就着孙女的手抹了把脸,帕子顿时成了水墨画——左颊沾着骡粪,右额蹭着锅灰,活脱脱唱大戏的丑角。
“好乖乖,这帕子怕是要不得了。”
“要得!”
小丫头把帕子往井台一扔,
“后晌我给它洗干净!”
饭桌上,杂面馍馍和白面馍馍在蒸笼里泾渭分明。杨大江刚咬了口白馍,就被媳妇瞪得缩脖子:
“给阿爹留着......”
“都有,留什么!”
颜氏把一个白面馍馍塞进元娘碗里,
“奶孩子的更要吃好的!”
转头又往舒玉碗里放了个煮好的鸡蛋,
“小馋猫也有,仔细噎着。”
杨大川嚼着馍含混道:
“今儿集上好些脚夫问,咱家不能做些杂面馍馍?说包子虽好,可扛大包的一天挣三十文......”
“下大力的嫌肉包金贵,杂面馍配酱菜正合适。”
“不成!”
杨老爹烟杆敲得桌沿火星四溅,
“你阿娘眼下光寿桃和包子就够呛,抽空还要做针线,当她是铁打的不成?”
“爹说得是。”
杨大川呼噜着烩菜汤,
“今儿李记布庄还要订五百个喜馍,要的太急我给推了。”
“要我说能成!”
刘秀芝突然插话,
“杂面馍费不了多少工夫,揉面时掺些麦麸......”
话没说完就被杨大川瞪了回去。
舒婷在摇篮里吐着泡泡,小手拍得拨浪鼓“咚咚”响。
(傻了吧!杂粮饮食才是养生之道!)
颜氏舀米汤的手顿了顿,热汤在粗瓷碗里荡出圈圈涟漪。正要开口,刘秀芝突然“哎呀”一声:
“阿娘,今儿个回来路上碰见德柱了,那傻小子舍不得五文车钱,愣是从县城走回来,要不是半道儿碰上我和大川怕的走到晚上呢!”
“哐当!”
颜氏的汤勺磕在盆沿。舒玉分明看见阿奶的手抖了抖,滚烫的米汤溅在手背上都没知觉。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发蔫。颜氏挎着竹篮往王家去,篮子里老母鸡扑棱得欢实。舒玉攥着根狗尾巴草跟在后面,小短腿倒腾得比骡子还快。
王家院里静得能听见蚂蚁搬家。铁柱媳妇开门时,眼圈红得像抹了胭脂:
“婶子快劝劝德柱吧......”
正房里,德柱正蹲着给王氏换药。少年郎的脊梁绷得像张弓,棉布撕扯声“刺啦”响得人心颤。十七岁的小伙子在县里铁匠铺当学徒,指节粗得能捏碎核桃,此刻却轻得像拈花。
“娘!这回说破天也得跟爹分家!”
王氏倚着炕头绣帕子,额角的棉布渗着血印,手里的针脚却密得像繁星:
“分什么家?传出去让人笑话!还不如把你爹腿打断关柴房得了。”
“这主意好!”
舒玉扒着门框探头,
“柴房冬凉夏暖,正适合修身养性!”
德柱“噗嗤”笑出鼻涕泡,瞬间从方才凶悍的样子变回愣头青。他摸出个油纸包塞给舒玉:
“县里买的芝麻糖,可甜了!”
“姑,吃块桃酥。”
德柱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点心渣子簌簌往下掉——分明是藏在怀里捂了一路。
“好小子!”
颜氏把老母鸡往地上一搁,
“比你爹强!”
德柱笑容倏地冷了:
“那老货带着大哥躲出去了,说是要等我回县里才敢回家。”
拳头捏得咯咯响,
“等夜里......”
“可不许胡来!”
颜氏急得拍他后背,
“眼瞅着要说亲的人,背个忤逆的名声怎好?”
“阿奶这话不对!”
舒玉突然从竹篮后探出头,
“要我说就该揍得他满地找牙,叫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胡咧咧啥!”
颜氏作势要拧她耳朵,
“小孩家家的......”
德柱“噗嗤”笑出声,蒲扇大的手揉了揉小丫头发顶:
“这话中听!赶明儿给你编个蝈蝈笼玩!\"”
回程路上,颜氏戳着舒玉脑门数落:
“姑娘家家的,整天喊打喊杀......”
舒玉蹦蹦跳跳踩影子玩,忽然仰头认真的问:
“阿奶,好人为什么要让着坏人?”
颜氏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喉头动了动,还没答话,自家院墙里突然爆出阵喧闹。祖孙俩拐进杨家院门,正撞见暗卫甲乙在枣树下转圈。两人怀里抱着大小包袱,活像年画里走下来的散财童子。
“婶子!”
暗卫甲献宝似的抖开包袱,
“这是给毛毛和二毛的银项圈,这是给您的细棉布......”
“败家玩意儿!”
颜氏抄起笤帚就往两人身上招呼,
“攒点银子容易吗?买这些劳什子......”
“这么糟践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儿啊……”
笤帚疙瘩雨点般落下,两个精壮汉子缩着脖子傻笑。
舒玉扒拉着礼物直咂舌:嵌着铃铛的银项圈,绣着缠枝莲的面脂罐,寒光凛凛的短剑......最绝的是给杨老爹的烟袋锅,铜锅上雕着五毒戏婴图,活灵活现吓得舒玉一哆嗦。
“都是陈将军给的赏银,请张副将家的娘子帮忙挑的。”
暗卫乙挠着头傻笑,
“我们光棍两条,留着银子下崽儿么?”
颜氏抹了把眼角,转身往灶房钻:
“两个败家玩意儿银子留着做正经用啊,今儿蒸肉包子!”
暮色染红窗纸时,杨家院里飘起久违的肉香。元娘坐在西厢绣帕子,听着正房传来的笑闹声,针脚不自觉地密了三成。
“当家的,阿娘对舅舅家......”
夜里吹了灯,元娘终于问出憋了整日的疑惑。
杨大江给媳妇掖了掖被角,声音沉在黑暗里:
“说来话长了,那时候姥爷病重神智都不清楚了。铺子又被人算计,家里都断粮了。十三岁的大舅舅每日饿着肚子苦撑着,最后不得已揣着刀带着十岁的小舅舅跑了一趟苏杭进货才保住了买卖。”
“小舅为了省钱几次饿晕在船舱里。回来路上遇着劫道的,哥俩死抱着布匹不松手......”
“布匹没事,一人挨了好几刀,两个舅舅命大捡回条命。可小舅落下了胃痛的病根。”
杨大江摩挲着妻子发梢,
“后来布庄生意好了些,大舅自己吃糠咽菜,却给阿娘裁新衣买头花。阿娘常说,没有舅舅,她早饿死在八岁那年了……”
元娘摸着丈夫掌心的老茧轻叹:
“难怪阿娘放不下......”
杨大江把媳妇往怀里带了带:
“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蒸六百个白菜包呢。”
灶房梁上悬着的篮子在夜风里轻晃,暗卫甲蹲在房顶啃包子,突然捅了捅同伴:
“欸,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有家了?”
“吃你的吧!”
暗卫乙把肉包往他嘴里一塞,
“一会儿该换岗了。咱这样的人哪配有家啊……”
月光下,两只夜枭扑棱棱掠过枣树梢,惊落几片新发的嫩芽。杨家小院的炊烟混着鼾声,在春夜里织出张温暖的网。
三十里外的山里,钱师父在三座坟茔间举着酒葫芦对月独酌。老头儿忽然把酒往地上一洒,嘟囔着:
“闺女,爹寻了户好人家......”
夜风卷着酒香飘向野人沟,惊醒了某棵老槐树下的陈年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