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
那张床,甚至不能称之为床。
它只是用几块粗糙的、带着毛刺的松木板拼凑起来的床架,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填充着干草和药草的床垫。空气中没有熏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在缓慢熄灭时的铁锈味。别说是几十年后那些小贵族的蕾丝花边大床了,就算是现在随便一个富农家里的床铺,都比这要来得舒服、体面。
然而,躺在这张床上的,却是让整个大陆北方都为之颤抖的、上一任的魔王。
一个十几岁的黑发少年,正趴在床沿,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死死地抓着那床粗麻布的被角,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泪水,早已浸湿了那一小片布料。
他并非魔王的亲生子。或者说,从有“魔王”这个名号开始,每一任的魔王,都没有留下过血脉子嗣。
李凯猜得没错,曾经的魔王军,确实只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魔王,是由所有部落共同推举出的、最强大的领袖。而如今,在经历了无数的鲜血与背叛之后,这种制度,演变成了一种更沉重、也更坚定的禅让制。
“孩子,你知道为什么世人都压迫我们吗?”
床上那个虚弱的身影,缓缓地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少年的头顶。
“狄奥多里克,不要哭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下一任的魔王……”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的哭声,反而更大了。
狄奥多里克,这个名字,是床上的老人赐予他的,而在那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叫“约翰”的人类孩子。
那是在魔王军解放一个人类农奴领地时,巴哈姆特,那条沉默的黑龙,意外地发现了他。
那就是狄奥多里克。不,是只有六七岁的约翰。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
不是死于什么悲壮的战争,也不是什么邪恶的黑魔法。
是破伤风。
在被带回魔王军,跟着随军的学者学习了很多年之后,狄奥多里克才知道,那个当年在他眼中如同神罚、如同恶魔诅咒一般,夺走了他父母生命的“怪病”,其真面目,是如此的……平凡而又荒谬。
那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在田里干活时,不小心被一把生锈的镰刀划伤了腿。
仅此而已。
在那些贵族老爷的眼里,一个农奴的命,远不如请一次牧师施展“清洁术”来得值钱。
所以,他的父亲,就在痛苦的抽搐中,死去了。而他的母亲,也在不久后,因为悲伤和过度的劳累,追随丈夫而去。
小小的约翰,一直以为,是神明抛弃了他们,是魔鬼带走了他的父母。
失去了父母的约翰,自然只能依托于其他农奴而活。
但他得到的并非怜悯,而是一种更赤裸的交易。邻村的一户农奴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马厩的角落和每天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麦粥。作为交换,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需要用他那双还未长成的、小小的手,去完成一个成年人分量的工作。他成了那户人家压榨出的、最后一滴“剩余劳力”。
当魔王军的旗帜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时,整个领地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农奴们瑟缩在自己那低矮的泥坯房里,他们不知道这些传说中的怪物会带来什么,但他们从贵族老爷们惊恐的咒骂中听得出,那绝不会是好事。他们以为自己死定了。
小约翰,则像一只受惊的田鼠,一头扎进了马厩的草堆深处,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完全埋在了那干燥而又刺痒的干草之下。
他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沉重而又有节奏的脚步声,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陌生的、属于皮革和钢铁的味道。他害怕极了,死死地屏住了呼吸,但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却依旧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砰、砰、砰”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肋骨。
草堆外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一个高大的、投下巨大阴影的身影,挡住了马厩门口唯一的光源。
“这个孩子,我可以带走吗?”
一个低沉的、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声音响起。巴哈姆特并不善于与人沟通,化为人形的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看着那户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农奴一家,然后,伸出手指,径直指向了约翰藏身的那个草堆。
那家的男主人,那个曾经每天都会因为约翰动作慢了一点而大声呵斥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地向前挪了几步,对着巴哈姆特疯狂地磕头,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而又扭曲。
“可以!大人!当然可以!您随意处置他!他……他跟我们没关系!求求您,只要您放过我们一家人就行!”
毕竟,约翰不过是一个花了几块铜板,“雇佣”回来的童工罢了。
草堆之下,小约翰听着那熟悉的、将自己命运随意抛弃的话语,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停了下来。
他不再感到害怕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比极北的寒风还要冰冷的麻木。
而后发生的事情,超乎了所有农奴的意料,也超乎了草堆里那个小男孩的想象。
他麻木地,从藏身的草堆中爬了出来,没有哭泣,也没有挣扎。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再让他感到恐惧了。他就这样,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小小木偶,跟在那个名为巴哈姆特的、沉默寡言的男人身后。
巴哈姆特没有再理会那户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农奴,他只是领着约翰,走到了村庄的空地上。其他的魔王军士兵,已经将所有幸存的农奴都聚集在了那里。
他们没有挥舞刀剑,没有发出咆哮。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简要地询问着农奴们,关于他们领主的事情。
这是一个诡异的场面。
农奴们止不住恐惧、止不住颤抖,他们怕这些传说中会吃人的魔王军,但他们更怕那个统治了他们生生世世的领主。对怪物的恐惧,是源于传说;而对领主的恐惧,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每一天的现实。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直到巴哈姆特将目光,落在一个脸上带着新鲜鞭痕的老人身上。
“说。”
只有一个字。
那一个字,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压抑的死寂。老人浑身一颤,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跪倒在地,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诉说。
一个人的开口,像是一道堤坝的决口。
压抑了数代人的怨恨与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洪流。被无故抢走的微薄收成、只因顶撞一句就被活活打死的年轻人、在冬夜被领主骑士随意拖走再也没有回来的女儿……
一桩桩,一件件,血泪斑斑的罪行,从这些麻木的、颤抖的嘴唇里,被吐露出来。
约翰站在巴哈姆特的身后,静静地听着。他发现,这些故事,和他父母的遭遇,是如此的相似。
随后……
随后……
农奴们被聚集在了一起,士兵们冲进了那座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城堡。不久,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衣着华丽的领主大人,被像拖死狗一样地拖了出来,他脸上的傲慢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尖叫和语无伦次的求饶。
当着所有农奴的面,士兵们从城堡里,搬出了一个沉重的、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处刑架。
那是领主大人用来处决“不听话”的农奴的工具。
现在,它被架在了广场的中央。
领主的罪行,被大声地宣读出来,每一条,都来自于他治下这些农奴的亲口指证。
在数百双混杂着恐惧、震惊、和一丝隐秘快意的目光注视下,那颗曾经决定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高贵的头颅,被干净利落地砍了下来,滚落在尘土之中。
紧接着,是那些助纣为虐的骑士。
农奴们被一个个叫上前去,指认出那些曾经鞭打过他们、欺凌过他们的面孔。
每一次指认,都伴随着一次手起刀落。
血,染红了广场的土地。
约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看着那颗滚落的头颅,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骑士们身首异处。
他看着周围那些农奴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极致恐惧,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茫然的、不敢相信的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