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
晏华清眸光微动。那个在太和殿上看似病弱,眼神却偶尔锐利如豹的镇北王世子?他此刻求见,还打着“北疆军务”的旗号?
是确有其事,还是借着由头,另有所图?
内库的空虚和那箱烂账带来的冰冷怒意尚未平息,此刻又添上一重思量。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淡淡道:“宣他去御书房偏殿等候。”
“是。”侍卫领命而去。
晏华清又在内库中停留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空置的区域和装满欠条的箱子,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计划。她吩咐战战兢兢的常福:“将这些欠条,按借款方、金额、日期,给朕重新整理誊录一份明细,明日送至紫宸宫。”
“奴才……奴才遵旨。”常福脸色发白地应下。
离开内库,晏华清并未立刻前往御书房,而是先回了紫宸宫,换下那身因视察库房而沾染了些许尘土的常服。她需要这点时间,来平复心情,整理思绪。
沈墨的突然求见,打乱了她原本打算立刻着手处理内库欠款的步调,但也可能带来新的变数。北疆军务……若真如兵部尚书李崇山所言,军饷拖欠严重,那确实是燃眉之急。
片刻后,御书房偏殿。
沈墨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安静地站在殿中,身姿却并不显佝偻,反而有种松竹般的挺拔。见到晏华清进来,他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臣沈墨,参见陛下。”
“世子不必多礼。”晏华清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听闻世子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北疆军务?”
她没有赐座,也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这种高效到近乎冷漠的风格,让沈墨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是。”沈墨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双手呈上,“此乃臣父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请陛下过目。”
福顺上前接过密信,检查无误后,恭敬地放到晏华清面前的案几上。
晏华清拆开火漆,抽出信笺,快速浏览起来。信是镇北王亲笔,字迹遒劲,甚至带着一丝战场杀伐的锐气。内容与李崇山所言大致相同,陈述了北疆蛮族近期频繁异动,小股骑兵不断骚扰边境,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但军中粮饷短缺,装备老旧,士气低迷,若朝廷再不拨付粮饷,恐防线有失,届时北疆生灵涂炭,他镇北王也无力回天。字里行间,焦灼与无奈几乎要透纸而出。
信的最后,还特意提到了世子沈墨,言其虽体弱,但于军略经济一道颇有见解,或可为陛下分忧。
晏华清放下密信,抬眸看向沈墨:“镇北王所言,朕已知晓。北疆局势,确实堪忧。”
沈墨微微躬身:“陛下明鉴。父王忧心国事,言辞或有急切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忠言逆耳,镇北王一片公心,朕岂会怪罪。”晏华清语气平淡,“只是,世子也当知晓,如今国库空虚,朕便是想拨付粮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这话半是真言,半是试探。想看看这位被镇北王特意点名的世子,有何“见解”。
沈墨闻言,并未像其他官员那样立刻哭穷或诉苦,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陛下所言,确是实情。臣近日在京中,亦听闻户部档房走水,账册焚毁,核验艰难。”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看似慵懒,实则清亮的桃花眼,看向晏华清:“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北疆防线关乎社稷安危,军饷一事,拖延不得。臣斗胆,或可另辟蹊径,先行筹措部分,以解燃眉之急。”
“哦?如何另辟蹊径?”晏华清来了兴趣。她正愁钱呢,若有人能提供思路,自是再好不过。
“其一,”沈墨不疾不徐地道,“可发行‘边防债券’,向民间富商、勋贵借款,许诺以边境关税或未来数年之盐茶专卖利润为抵押,付以稍高利息,以安其心。此举可快速筹集一笔现银。” “其二,精简北疆军镇内部冗员,核实兵员实数,将节约之粮饷,优先供给一线战兵。” “其三,开放部分边境榷场,允许与某些较为安分的部落进行有限度的贸易,收取商税,亦可稍补军需。”
三条建议,条理清晰,涉及金融、军事、贸易,竟无一不是切中要害的可行之策!尤其是第一条“边防债券”,这几乎是现代国债的雏形,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的想法。
晏华清看向沈墨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视和一丝欣赏。这个“病弱”的世子,肚子里果然有货。难怪镇北王会让他来京城,恐怕不只是为人质那么简单。
“世子所言,颇有见地。”晏华清不动声色地赞了一句,却话锋一转,“然而,发行债券,需信用背书;精简冗员,触动利益;开放榷场,亦需周密安排。皆非一朝一夕之功。远水,恐难救近火。”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他病弱的外表,直抵内心:“朕想知道,镇北王派世子入京,除了递这封密信,究竟还希望世子做些什么?或者说,世子你自己,想要什么?”
这才是核心问题。沈墨绝不仅仅是一个信使。
沈墨对上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心头微凛。这位女帝,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和直接。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那惯有的慵懒和病气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和外表不符的沉稳与冷静。
“陛下明察秋毫。”他再次躬身,声音低沉了几分,“父王命臣入京,一是为陈述北疆危局,二是……希望臣能留在陛下身边,略尽绵薄之力。北疆沈家,世代忠良,只愿为国守边,绝无二心。然朝中宵小之辈,屡进谗言,致使陛下与边镇之间,隔阂渐生。父王希望,臣能成为沟通之桥梁,消除误解,共御外侮。”
他抬起头,眼神坦然地看着晏华清:“至于臣自己……臣体弱,难效父王驰骋沙场之勇,唯愿凭些许浅见,助陛下稳固朝纲,富国强兵。此乃臣之夙愿,亦是沈家之本分。”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镇北王府的立场和担忧,也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能力和抱负。
晏华清静静地听着,脑中飞速分析着他话语中的信息。消除隔阂,沟通桥梁?看来镇北王府在朝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定然是受到了赵王等势力的排挤和猜忌。他想留下?是想当质子以表忠心,还是想趁机在京城中枢布局?
但无论如何,沈墨展现出的才能,正是她目前极度缺乏的——一个懂得经济、军略,而且可能暂时不属于任何现有派系的人才。
用他,有风险,但或许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
“世子的忠心与才干,朕已知晓。”晏华清缓缓开口,“北疆军务,朕会设法筹措。你方才所提建议,朕觉得可行,细节之处,你可拟个详细的条陈上来。”
这就是初步认可了他的能力,并给了他参与的机会。
沈墨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躬身道:“臣,领旨谢恩!”
“至于你留在京中之事……”晏华清沉吟片刻,“朕准了。朕会让人在宫中给你安排一处住所,你先安心住下。如今朝中事务繁杂,朕或许,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她这话留有余地,既同意他留下,又没有立刻给予明确的官职,是一种观察和考验。
“臣,谨遵陛下安排。”沈墨再次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嗯,若无他事,你便先退下吧。条陈尽快呈上。”晏华清挥了挥手。
“臣告退。”沈墨躬身,缓缓退出了偏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晏华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沈墨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也似乎……多了一种新的可能。
她拿起镇北王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粮饷短缺”四个字上。
无论是为了稳住北疆防线,还是为了推行自己的计划,搞钱,都刻不容缓。
她想到内库那箱欠条,眼神逐渐转冷。
看来,是时候找那位“欠债”最多,也最有可能掏出真金白银的“大户”,好好谈一谈了。
“福顺。”
“奴才在。”
“传朕口谕,”晏华清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召户部尚书钱益谦,即刻单独觐见。”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就说,朕要与他……好好算算账。”